
康华中医
这篇《洄溪医案·中风》章节是全书的精华所在,徐灵胎通过数则详实的病案,猛烈抨击了当时医界不分虚实、滥用温补(人参、附子、熟地)治疗中风的时弊,并系统地阐述了自己对中风病的独到见解和治法。
为了让您更清晰地理解,我将为您梳理其核心思想、治法治则,并对重要医案进行解析。
对应原文:
《洄溪医案•中风》
中风
封门金姓,早立门首,卒遇恶风,口眼歪邪,噤不能言。医用人参、桂、附诸品,此近日时医治风证不祧之方也。趣余视之,其形如尸,面赤气粗,目瞪脉大,处以祛风消痰清火之剂。其家许以重赀,留数日。余曰:我非行道之人,可货取也。固请,余曰:与其误药以死,莫若服此三剂,醒而能食,不服药可也。后月余,至余家拜谢。问之,果服三剂而起,竟不敢服他药。惟腿膝未健,手臂犹麻,为立膏方而全愈。此正《内经》所谓虚邪贼风也,以辛热刚燥治之固非,以补阴滋腻治之亦谬,治以辛凉,佐以甘温,《内经》有明训也。
运使王公叙揆,自长芦罢官归里,每向余言,手足麻木而痰多。余谓公体本丰腴,又善饮啖,痰流经脉,宜撙节为妙。一日忽昏厥遗尿,口噤手拳,痰声如锯,皆属危证。医者进参、附、熟地等药,煎成未服。余诊其脉,洪大有力,面赤气粗,此乃痰火充实,诸窍皆闭,服参附立毙矣。以小续命汤去桂附,加生军一钱,为末,假称他药纳之,恐旁人之疑骇也。戚党莫不哗然,太夫人素信余,力主服余药。三剂而有声,五剂而能言,然后以消痰养血之药调之,一月后步履如初。
张由巷刘松岑,素好饮,后结酒友数人,终年聚饮,余戒之不止。时年才四十,除夕向店沽酒,秤银手振,秤坠而身亦仆地,口噤不知人,急扶归。岁朝,遣人邀余,与以至宝丹数粒,嘱其勿服他药,恐医者知其酒客,又新纳宠,必用温补也。初五至其家,竟未服药,诊其脉弦滑洪大,半身不遂,口强流涎,乃湿痰注经传腑之证。余用豁痰驱湿之品调之,月余而起。一手一足,不能如旧,言语始终艰涩。初无子,病愈后,连举子女皆成立,至七十三岁而卒。谁谓中风之人不能永年耶?凡病在经络筋骨,此为形体之病,能延岁月,不能除根。若求全愈,过用重剂,必至伤生。富贵之人闻此等说,不但不信,且触其怒,于是谄谀之人,群进温补,无不死者,终无一人悔悟也。
西门外汪姓,新正出门,遇友于途,一揖而仆,口噤目闭,四肢瘫痪,舁归不省人事,医亦用人参、熟地等药。其母前年曾抱危疾,余为之治愈,故信余求救。余曰:此所谓虚邪贼风也,以小续命汤加减。医者骇,谓壮年得此,必大虚之证,岂可用猛剂?其母排众议而服之。隔日再往,手揽余衣,两足踏地,欲作叩头势。余日:欲谢余乎?亟点首,余止之。复作垂涕感恩状,余慰之,且谓其母日:风毒深人,舌本坚硬,病虽愈,言语不能骤出,毋惊恐而误投温补也。果月余而后能言,百日乃痊。
东山席以万,年六十余,患风痹,时医总投温补,幸不至如近日之重用参、附,病尚未剧。余诊之,脉洪而气旺,此元气强实之体,而痰火充盛耳。清火消痰以治标,养血顺气以治本。然经络之痰,无全愈之理,于寿命无伤,十年可延也。以平淡之方,随时增损,调养数载,年七十余始卒。此所谓人实证实,养正驱邪,以调和之,自可永年。重药伤正,速之死耳。
叔子静,素无疾,一日,余集亲友小酌,叔亦在座,吃饭至第二碗仅半,头忽垂,著亦落。同座问曰:醉耶?不应。又问:骨哽耶?亦不应。细视之,目闭而口流涎,群起扶之别座,则颈已歪,脉已绝,痰声起,不知人矣。亟取至宝丹灌之,始不受,再灌而咽下。少顷开目,问扶者曰:此何地也?因告之故。曰:我欲归。扶之坐舆内以归,处以驱风消痰安神之品,明日已能起,惟软弱无力耳。以后亦不复发。此总名卒中,亦有食厥,亦有痰厥,亦有气厥。病因不同,如药不预备,则一时气不能纳,经络闭塞,周时而死。如更以参、附等药助火助痰,则无一生者。及其死也,则以为病本不治,非温补之误,举世皆然也。
雄按:《资生经》云:有人忽觉心腹中热甚,或曰:此中风之候,与治风药而风不作。夷陵某太守夏间忽患热甚,乃以水洒地,设簟卧其上,令人扇之,次日忽患中风而卒。人但咎其卧水簟而用扇也。暨见一澧阳老妇,见证与太守同,因服小续命汤而愈。合而观之,乃知中风由心腹中多大热而作也。徐氏之论,正与此合。《易》曰:风自火出。谚云:热极生风。何世人之不悟耶?若可用参、附等药者,乃脱证治法,不可误施于闭证也。
核心学术思想与治法治则
徐灵胎治疗中风的核心思想可概括为:反对滥用温补,强调辨证论治,首重祛邪(痰、火、风)。
治法治则 | 说明 | 对应案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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反对滥用温补 | 徐氏认为“闭证”(邪气壅闭)误用温补,如同 “关门捉贼” ,会助长邪气,使病情危殆。“举世皆然也” 一句道尽其无奈与愤慨。 | 所有案例均对比了误治(用参附)与正治(他的方法)的天壤之别。 |
祛风消痰清火 | 对于实证、热证(面赤气粗、脉洪大、痰声如锯),立法以祛风、消痰、清火为主,这是治疗闭证的基本大法。 | 封门金姓案、王叙揆案 |
善用通腑攻下 | 对于痰火壅盛至极的危重证,在常法基础上加入大黄(生军)等通腑泻下之品,给邪气以出路,这是其高超之处。 | 王叙揆案(小续命汤加生军) |
急症开窍为先 | 对于猝然昏厥的卒中急症,首选至宝丹、苏合香丸等芳香开窍药,以苏醒神志为第一要务。 | 叔子静案、张由巷案 |
病后调治务实 | 认为经络之病 “能延岁月,不能除根” ,后期调治应以平淡之方(如消痰养血)缓缓图之,反对 “过用重剂,必至伤生” 。 | 张由巷案、东山席以万案 |
病因多元论 | 指出卒中包括 “食厥、痰厥、气厥” 等多种原因,需详加鉴别,非独中风。 | 叔子静案 |
重要医案解析
案例 | 误治(时医) | 徐氏辨证 | 徐氏治法 | 结果与点睛之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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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门金姓 | 人参、桂、附 | 虚邪贼风(外风),痰火内蕴(面赤气粗,脉大) | 祛风消痰清火之剂 | 服三剂而起。提出治法总纲:“治以辛凉,佐以甘温”(源自《内经》)。 |
运使王叙揆 | 参、附、熟地(已煎未服) | 痰火充实,诸窍皆闭(脉洪大有力,痰声如锯) | 小续命汤去桂附,加生军一钱(假称他药) | 三剂而有声,五剂而能言。体现了急则治标、通腑泻热的果断,以及为避俗见而用的策略。 |
张由巷刘松岑 | (徐氏预见会用温补) | 湿痰注经传腑(脉弦滑洪大,好饮) | 至宝丹开窍,后以豁痰驱湿调治 | 月余而起(留有后遗症)。提出重要观点:“病在经络筋骨…能延岁月,不能除根”,反对为求全愈而过用重剂。 |
叔子静 | (未及误治) | 卒中(痰厥/气厥?) | 至宝丹灌服开窍,后驱风消痰安神 | 次日已能起。强调了急救药(至宝丹等)常备的重要性,否则 “周时而死”。 |
东山席以万 | 温补(幸未重用参附) | 元气强实,痰火充盛(脉洪气旺) | 清火消痰治标,养血顺气治本 | 调养数载,年七十余卒。提出 “人实证实,养正驱邪,以调和之,自可永年” 的慢性病调养思想。 |
王士雄(王孟英)按语精要
王孟雄在案例后的评按(“雄按”)极为精彩,画龙点睛:
引经据典:引用《资生经》案例,说明中风因 “心腹中多大热而作” ,从外部文献佐证了徐氏观点的正确性。
理论升华:用《易经》“风自火出” 和民间谚语 “热极生风” 来高度概括中风病机,指出世人之“不悟”。
明确鉴别:做出了中医治疗中风最关键的鉴别:“若可用参、附等药者,乃脱证治法,不可误施于闭证也。”
闭证:牙关紧闭,两手握固,声如鼾睡,脉象有力。实证,宜开窍、祛邪。
脱证:口开手撒,眼合遗尿,鼻鼾息微,脉微欲绝。虚证,宜固脱、益气回阳(此时才可用参、附)。
总结与启示
历史意义:徐灵胎在当时温补盛行的年代,能挺身而出,以大量成功案例为依据,批判流弊,彰显了其作为医学家的勇气、洞察力和实事求是的精神。
临床价值:其辨证之精(紧扣脉、症)、治法之活(或攻下、或开窍、或渗湿)、用药之巧(小续命汤加减、至宝丹的应用),至今对中医临床治疗心脑血管疾病仍有极高的借鉴价值。
哲学思想:体现了中医 “辨证论治” 的核心灵魂,反对任何形式的教条主义(如“中风必虚”)和盲目跟风。
通读全篇,不仅能学到治疗中风的具体方法,更能深刻感受到一位临床大家面对疾病和流俗时的独立思考与风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