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康华中医
这篇《洄溪医案·痱》虽然简短,但意义非凡。它像是徐灵胎特意设置的一个“对照组”,用以阐明其核心原则:反对的是“误用温补”,而非“温补”本身;一切治疗必须建立在精确的辨证之上。
医案原文(复校版)
《洄溪医案·痱》
新郭沈又高,续娶少艾,未免不节,忽患气喘厥逆,语涩神昏,手足不举。医者以中风法治之,病益甚。余诊之曰:此《内经》所谓痱证也。少阴虚而精气不续,与大概偏中风、中风、痰厥、风厥之病绝不相类。刘河间所立地黄饮子,正为此而设,何医者反忌之耶?一剂而喘逆定,神气清,声音出,四肢展动。三剂而病除八九,调以养精益气之品而愈。余所见类中而宜温补者,止此一人。识之以见余并非禁用补药,但必对证,乃可施治耳。
雄按:古云真中属实,类中多虚,其实不然。若其人素禀阳盛,过啖肥甘,积热酿痰,壅塞隧络,多患类中。治宜化痰清热,流利机关,自始至终,忌投补滞。徐氏谓宜于温补者不多见,洵阅历之言也。
医案深度解析
1. 病情与误诊
患者:沈又高。
病因:关键信息——“续娶少艾,未免不节”。意指中年之后续娶年轻妻子,房事不节,导致肾中精气严重耗伤。
症状:气喘厥逆(气短喘息,四肢厥冷)、语涩神昏(语言蹇涩、神志昏糊)、手足不举(四肢瘫痪)。
误治:前医见其症状似中风,便用治中风常法(多为祛风化痰之类),结果病情加重(“病益甚”)。
2. 徐灵胎的精辟辨证
徐氏一针见血地指出,此非寻常中风,而是 “《内经》所谓痱证也”。
痱证 (Fèi Zhèng):出自《黄帝内经》,特指一种因肾精亏虚,元气衰惫,导致肢体废用、失语的虚损性疾病。其病机核心是 “少阴虚而精气不续” (下元亏虚,精气不能上承濡养)。
与类中鉴别:徐氏强调此证与常见的风、火、痰、气厥等实证的“类中风” 完全不同。此为真虚,彼多实邪。
3. 对证下药与神奇疗效
治法:温补下元,滋肾填精,开窍化痰。
方药:刘河间(刘完素)的地黄饮子。此方是治疗“喑痱证”(口不能言,肢不能动)的千古名方,由熟地、巴戟天、山茱萸、肉苁蓉(温补下元)、附子、肉桂(引火归元)、石斛、麦冬(滋阴济火)、石菖蒲、远志、茯苓(化痰开窍)、五味子(收敛固脱)等组成,完美契合了“痱证”的病机。
疗效:一剂:喘息平、神志清、能说话、四肢能动。三剂:病去十之八九。后续用养精益气之品(如人参、枸杞、鹿茸等)调理善后而痊愈。效果如响斯应,证明辨证之精准。
4. 徐灵胎的最终点题:为何录此一案?
这是本案的画龙点睛之笔,也是徐灵胎写此案的最终目的:
“余所见类中而宜温补者,止此一人。识之以见余并非禁用补药,但必对证,乃可施治耳。”
主旨:他通过这个极其罕见的成功案例(他一生中也只见过这一个类中风需用温补的),向世人说明,他并非一个盲目反对温补的偏执者。
核心原则:他的学术思想是 “辨证论治” 。当病机是实邪壅塞时(如之前的中风案),用温补就是杀人利器;当病机是真元大虚时(如本案),用攻伐就是雪上加霜。
批判的靶子:他抨击的永远是那种 “不辨证而用药” 的庸医,尤其是当时不分青红皂白、迎合病家喜补心理就乱用参附的时弊。
王士雄(王孟英)按语的补充与平衡
王孟雄的按语非常重要,起到了补充和平衡的作用,防止读者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:
纠正片面认识:他指出“类中多虚”的古话其实不全面(“其实不然”)。
强调类中多实:临床上更多见的类中风,是由于患者体质阳盛、饮食肥甘,导致痰热内生、阻塞经络而引发。这类证型自始至终都忌讳使用滋腻壅补的药物。
佐证徐氏观点:他认为徐灵胎说“宜于温补者不多见”是一句大实话(“洵阅历之言也”),是基于大量临床经验的客观结论,这反而更凸显了本案的特殊性和辨证的极端重要性。
总结与启示
辨证论治是灵魂:这是中医最核心、最高阶的原则。徐灵胎通篇《医案》都在反复演示这一点。没有包治百病的方,只有对证才有效的方。
反对的是“误用”,而非“用药”本身:读徐灵胎的书,绝不能得出“他反对温补”的简单结论。他反对的是 “误用” 和 “滥用” 。本案就是他作为“补法试用师”的完美证明。
深谙经典,方药娴熟:唯有像徐灵胎这样对《内经》理论了然于胸,对古今名方(如地黄饮子)运用纯熟,才能在纷繁复杂的症状中抓住“肾精亏虚”这一根本病机,一击即中。
临床家的诚实与胸怀:他坦诚此类病例极其罕见(“止此一人”),这种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,比那些吹嘘“屡用屡效”的医者更加可贵。
此案与之前诸多中风案相辅相成,共同构建了徐灵胎治疗中风类疾病完整、辩证的学术体系:绝大多数属闭证,宜开宣攻邪;极少数属虚证(痱证),宜温补固元。 这才是真正大家的风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