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康华中医
《洄溪医案·祟病》解析
《祟病》一篇收录了三则医案,均涉及传统文化中所谓的“鬼祟”致病。徐大椿在诊治过程中,展现了其作为大医的深厚功力:他既尊重当时的文化信仰,不拘泥于纯粹的生物医学模式;又能精准地运用药物与心理疗法,其核心始终在于“治病求本”。以下是对这三则医案的综合分析。
对应原文:
《洄溪医案·祟病》
祟病
同里朱翁元亮,侨居郡城。岁初,其媳往郡拜贺其舅,舟过娄门,见城上蛇王庙,俗云烧香能免生疮肿,因往谒焉。归即狂言昏冒,舌动如蛇,称蛇王使二女仆一男仆来迎。延余诊视,以至宝丹一丸遣老岖灌之,病者言此系毒药,必不可服,含药喷妪,妪亦仆,不省人事,舌伸颈转,亦作蛇形。另易一人灌药讫,病者言一女使被烧死矣。凡鬼皆以朱砂为火也。次日煎药,内用鬼箭羽,病者又言一男使又被射死矣,鬼以鬼箭为矢也。从此渐安,调以消痰安神之品,月余而愈。此亦客许之类也,非金石及通灵之药,不能奏效。
林家巷周宅看门人之妻缢死,遇救得苏,余适寓周氏,随众往看,急以紫金锭捣烂,水灌之而醒。明日又缢亦遇救,余仍以前药灌之。因询其求死之故,则曰:我患心疼甚,有老妪劝我将绳系颈,则痛除矣,故从之,非求死也。余曰:此妪今安在?则曰:在里床。视之无有。则曰:相公来,已去矣。余曰:此缢死鬼,汝痛亦由彼作祟,今后若来,汝即嚼余药喷之。妇依余言,妪至,曰:尔口中何物,欲害我耶?詈骂而去。其自述如此,盖紫金锭之辟邪神效若此。
同学李鸣古,性诚笃而能文,八分书为一时冠,家贫不得志,遂得奇疾。日夜有人骂之,闻声而不见其形,其骂语恶毒不堪,遂恼恨终日,不寝不食,多方晓之不喻也。其世叔何小山先生甚怜之,同同余往诊。李曰:我无病,惟有人骂我耳。余曰:此即病也。不信,小山喻之曰:子之学问人品,人人钦服,岂有骂汝之人耶。李变色泣下曰:他人劝我犹可,世叔亦来劝我,则不情甚矣。昨日在间壁骂我一日,即世叔也,何今日反来面谀耶?小山云:我昨在某处竟日,安得来此?且汝间壁是谁家,我何从入?愈辨愈疑,惟垂首浩叹而已,卒以忧死。
总析:徐大椿对“祟病”的认识与治疗框架
徐大椿并未简单地将这些病症斥为迷信,而是将其视为一类特殊的情志病或精神障碍,其治疗框架包含三个层次:
诊断上明辨真伪:区分器质性疾病、功能性精神障碍与文化信仰中的“祟病”现象。
治疗上心药并举:必以猛药、灵药(如至宝丹、紫金锭)攻其邪实、开其窍闭;同时巧妙运用心理暗示和文化信仰体系(如朱砂克鬼、鬼箭射鬼)来破解患者的妄想。
预后上实事求是:认识到某些重症精神病(如李鸣古案)已非当时医药所能及,如实记录,体现了科学的局限性认知。
分案解析
一、蛇王庙案:痰迷心窍,以药为剑,破其妄念
病因:患者参拜蛇王庙后,心生恐惧,疑为“蛇王”作祟。此乃强烈的心理暗示导致痰浊蒙蔽心窍,出现癔症性身份识别障碍(自称蛇王使者,舌动如蛇)。
治疗:
至宝丹:为“凉开三宝”之一,功效清热开窍、化浊解毒。用于此证,可豁痰醒神,直捣病所。
心理战术:徐大椿巧妙地将药物转化为“克鬼”的武器。
“朱砂为火”烧死女仆:至宝丹中含朱砂,其镇心安神之功被喻为“火”烧邪祟。
“鬼箭羽为矢”射死男仆:鬼箭羽本有破血通络之功,其名与“箭”相关,徐氏借此名目,在药物起效的同时,给予了强大的心理暗示,使患者相信“邪祟”已被驱除。
启示:此案是“以药治其体,以言治其心”的典范。药物解决了生理上的痰热窍闭,心理暗示则解除了文化信仰层面的心结。
二、缢死鬼案:邪祟幻觉,金石辟秽,授人以渔
病因:患者并非真想求死,而是因“心疼”被幻觉中的“老妪”(实为缢死鬼的幻化)蛊惑。此乃强烈痛苦产生的幻觉与妄想。
治疗:
紫金锭(又名玉枢丹):功能化痰开窍、辟秽解毒、消肿止痛。其浓烈的麝香、雄黄等气味,具有很强的辟秽通窍之力,故能急救醒神。
认知行为疗法:徐大椿不仅用药,更赋予患者对抗邪祟的工具和方法(“嚼药喷之”)。当患者相信自己拥有了反击的力量后,其内心的恐惧感和无力感便被克服,邪祟幻觉自然消失。
启示:治疗此类疾病,关键在于增强患者自身的“正气”和“掌控感”。药物是工具,医者的信心和指导才是患者康复的灯塔。
三、李鸣古案:顽疾失志,药石难医,如实纪之
病因:此案最为沉重,符合现代医学中的严重幻觉妄想状态,很可能类似于精神分裂症。病根在于“家贫不得志”,长期忧思郁结,痰火内生,扰及神明。
治疗失败之因:
病已入膏肓:患者的妄想系统已经非常坚固(“恼恨终日,不寝不食”),完全脱离了现实检验能力,将劝慰他的世叔也纳入其妄想系统(“昨日在间壁骂我一日,即世叔也”)。
心理疏导失效:任何理性的劝说(“多方晓之不喻”)不仅无效,反而会被曲解,加重其被害妄想。
药物未记载:徐大椿未提用药,可能深知此类重症已非当时汤药所能逆转。
启示:徐大椿如实记录此案,承认医学的局限性,体现了一位医者的诚实与悲悯。此案提示,对于某些严重的精神疾病,需要更系统、更专业的心理与药物干预,而非简单劝解。
总结与升华
“祟病”的实质:在徐大椿看来,“祟病”多是强烈情志刺激(惊、恐、忧、思)导致脏腑功能失调(如痰迷心窍)、神志失常的病变,其表现形式被当时的文化信仰所塑造。
治疗的精髓:形神兼治。其用药精准狠辣(至宝丹、紫金锭皆为救急猛药),同时极高明地运用了信仰疗法和认知疗法,顺应文化背景,为患者构建了一套他们能够理解的、有效的治愈叙事。
医学的边界:徐大椿清楚地认识到,医学并非万能。对于轻症的功能性障碍,心药并举可奏奇效;但对于重症的精神病,则束手无策。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,同样是科学精神的一部分。
徐大椿通过这些医案告诉我们,一位真正的大医,不仅要通晓药性针石,更要洞悉人性、尊重文化,因人制宜,方能在复杂的疾病面前游刃有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