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康华中医
《洄溪医案·瘟疫》解析
此篇医案记载了徐大椿在雍正十年(1732年)昆山瘟疫大流行期间的诊疗经历,集中体现了其中医瘟疫学的核心思想:审察病因、辨证论治、反对执方。王士雄(孟英)的按语则进一步升华了温病治疗学的原则。
对应原文:
《洄溪医案·瘟疫》
瘟疫
雍正十年,昆山瘟疫大行,因上年海啸,近海流民数万,皆死于昆,埋之城下。至夏暑蒸尸气,触之成病,死者数千人。汪翁天成亦染此症,身热神昏,闷乱烦躁,脉数无定。余以清凉芳烈,如鲜菖蒲、泽兰叶、薄荷、青蒿、芦根、茅根等药,兼用辟邪解毒丸散进之,渐知人事;因自述其昏晕时所历之境,虽言之凿凿,终虚妄不足载也。余始至昆时,惧应酬不令人知,会翁已愈,余将归矣。不妨施济,语出而求治者二十七家,检其所服,皆香燥升提之药,与证相反。余仍用前法疗之,归后有叶生为记姓氏,愈者二十四,死者止三人,又皆为他医所误者,因知死者皆枉。凡治病不可不知运气之转移,去岁因水湿得病,湿甚之极,必兼燥化,《内经》言之甚明,况因证用药,变化随机,岂可执定往年所治祛风逐湿之方,而以治瘟邪燥火之证耶。
雄按:风湿之邪,一经化热,即宜清解,温升之药,咸在禁例。喻氏论疫,主以解毒,韪矣。而独表彰败毒散一方,不知此方虽名败毒,而群集升散之品,凡温邪燥火之证.犯之即死,用者审之。
核心病机与病因:尸气暑蒸,化燥伤阴
独特的病因学:本次瘟疫并非寻常外感,而是源于上一年海啸后,数万流民死于昆山,“埋之城下”。至夏季,暑热天气蒸腾腐败尸气,形成一种秽浊毒疠之气,人触之即病。这是典型的“疠气”(戾气)致病,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和致病性。
关键病机转变:徐大椿精辟地指出,“去岁因水湿得病,湿甚之极,必兼燥化”。这意味着病因虽与“水湿”(海啸)相关,但到了夏季,病邪在人体内已经发生了五运六气的转化,从“湿”转化为“燥火”。患者表现为“身热神昏,闷乱烦躁,脉数无定”,皆是温邪燥火,燔灼气营,扰乱神明之象。
治疗原则:清凉芳烈,辟秽解毒
徐大椿的治疗方案极具针对性,完全颠覆了当时医家常用的治法:
用药如用兵,对证下药:
清凉芳烈:主方选用鲜菖蒲、泽兰叶、薄荷、青蒿、芦根、茅根。
鲜菖蒲、泽兰叶:芳香化浊,辟秽开窍。旨在祛除弥漫的尸秽浊气,苏醒神志。
薄荷、青蒿:辛凉清透,能透热出表,解除身热。
芦根、茅根:甘寒清热,生津止渴。直清肺胃之热,并滋养被燥火灼伤的津液。
辟邪解毒丸散:此类成药(可能含犀角、羚羊角、珍珠、牛黄等)功专清热解毒、开窍镇惊,用于对付严重的浊毒闭窍之证。
批判错误治法:
其他医生“皆用香燥升提之药”(如羌活、独活、柴胡、葛根等),这是治疗风寒湿邪的方药思路。
错误根源在于“执定往年所治祛风逐湿之方”,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,没有认识到本次瘟疫“瘟邪燥火”的特殊病机。香燥之品助火劫阴,升提之药拔毒逆传,无异于火上浇油,是导致患者死亡的主要原因。
疗效与启示:实事求是,灵活随机
卓越疗效:徐大椿共治疗27家,治愈24人,仅死亡3人,且此3人“皆为他医所误者”。这雄辩地证明了其辨证论治思想的正确性。
核心启示:
不可不知运气之转移:疾病的发生发展受自然气候、环境变化的影响,医者必须懂得五运六气的演变规律,动态地看待病因病机。
因证用药,变化随机:这是中医的灵魂。绝不能固执地套用成方,必须根据当下、当下的具体病证来制定治疗策略,方药必须随病机的变化而随机应变。
王士雄(孟英)按语的精辟补充
王孟英的按语画龙点睛,进一步明确了温病学的治疗禁忌:
风湿化热,宜清忌升:一旦风湿之邪转化为热证,治疗就当以“清解”为主(清热、解毒、滋阴)。
温升之药,咸在禁例:所有性温、味辛、具有升提发散作用的药物(如喻嘉言所推崇的败毒散中的羌活、独活、柴胡、前胡等),都应严格禁止使用。因为这些药物会助热伤津,促使邪气内陷,导致病情恶化,甚至死亡。
批判性继承:他肯定喻嘉言“主以解毒”的大方向是正确的,但对其推荐败毒散这一具体方剂提出了严厉的批判,体现了温病学派对前人学术的批判性继承和发展。
总结
本案是中医治疗瘟疫的一个经典范本:
诊断上,明察秋毫,从环境变化中推求独特的疠气病因,并准确把握了病机从湿化燥的关键转变。
治疗上,匠心独运,采用“清凉芳烈”与“辟秽解毒”相结合的治法,完美契合了“瘟邪燥火”的病机。
学术上,强烈反对墨守成规,强调“变化随机”的辨证论治最高原则。
徐大椿与王士雄的论述,共同构筑了温病学中“疠气致病”、“忌用温升”、“注重清解”的重要理论支柱,对后世治疗温热疫病(包括现代很多传染病)具有极其重要的指导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