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康华中医
《洄溪医案·暑》篇是徐大椿治疗暑病的精华集萃,全篇通过多个生动病例,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其处理暑邪致病的至高境界:明辨阴阳,洞悉开阖,法无定法,随机应变。王士雄(孟英)的按语则起到了画龙点睛、补偏救弊的作用。
以下是对全篇思想的系统解析:
对应原文:
《洄溪医案·暑》
暑
—同学赵子云,居太湖之滨,患暑痢甚危,留治三日而愈。时值亢早,人忙而舟亦绝少,余欲归不能。惟邻家有一舟,适有病人气方绝,欲往震泽买棺,乞借一日不许。有一老妪指余曰:此即治赵某病愈之人也。今此妇少年恋生甚,故气不即断,盍求一诊。余许之,脉绝而心尚温,皮色未变,此暑邪闭塞诸窍,未即死也。为处清暑通气方,病家以情不能却,借舟以归。越数日,子云之子来,询之,一剂而有声,二剂能转侧,三剂起矣。
余寓郡中林家巷,时值盛暑,优人某之母,忽呕吐厥僵,其形如尸,而齿噤不开,已办后事矣。居停之,仆怂优求救于余。余因近邻往诊,以著启其齿,咬著不能出。余曰:此暑邪闭塞诸窍耳。以紫金锭二粒水磨灌之,得下,再服清暑通气之方。明日,余泛舟游虎阜,其室临河,一老妪坐窗口榻上,仿佛病者。归访之,是夜黄昏即能言,更服煎剂而全愈。此等治法,极浅极易,而知者绝少。盖邪逆上,诸窍皆闭,非芳香通灵之药,不能即令通达,徒以煎剂灌之,即使中病,亦不能人于经窍,况又误用相反之药,岂能起死回生乎。
芦墟迮耕石,暑热坏证,脉微欲绝,遗尿谵语,寻衣摸床,此阳越之证,将大汗出而脱。急以参附加童便饮之,少苏而未识人也。余以事往郡,戒其家曰:如醒而能言,则来载我。越三日来请,亟往。果生矣。医者谓前药已效,仍用前方煎成未饮。余至,曰:阳已回,火复炽,阴欲竭矣。附子入咽即危,命以西瓜啖之,病者大喜,连日啖数枚,更饮以清暑养胃而愈。后来谢述昏迷所见,有一黑人立其前欲啖之,即寒冷入骨,一小儿以扇驱之,曰:汝不怕霹雳耶?黑人曰:熬尔三霹雳,奈我何?小儿日:再加十个西瓜何如?黑人惶恐而退。余曰:附子古名霹雳散,果服三剂,非西瓜则伏暑何由退,其言皆有证据,亦奇事也。
雄按:袁简斋太史作《灵胎先生传》载此案云,先投一剂,须臾目暝能言,再饮以汤,竟跃然起。故张柳吟先生以为再饮之汤,当是白虎汤。今原案以西瓜啖之,因西瓜有天生白虎汤之名。而袁氏遂下一汤字,致启后人之疑。序事不可不慎,此类是矣。
毛履和之子介堂,暑病热极,大汗不止,脉微肢冷,面赤气短,医者仍作热证治。余曰:此即刻亡阳矣,急进参附以回其阳。其祖有难色。余曰:辱在相好,故不忍坐视,亦岂有不自信而尝试之理,死则愿甘偿命。乃勉饮之。一剂而汗止,身温得寐,更易以方,不十日而起。同时东山许心一之孙伦五,病形无异,余亦以参附进,举室皆疑骇,其外舅席际飞笃信余,力主用之,亦一剂而复。但此证乃热病所变,因热甚汗出而阳亡,苟非脉微足冷,汗出舌润,则仍是热证,误用即死,死者甚多,伤心惨目。此等方非有实见,不可试也。雄按:舌润二字,最宜切记。
闾门内香店某姓,患暑热之证,服药既误,而楼小向西,楼下又香燥之气,薰烁津液,厥不知人,舌焦目裂。其家去店三里,欲从烈日中抬归以待毙。余曰:此证固危,然服药得法,或尚有生机。若更暴于烈日之中,必死于道矣。先进以至宝丹,随以黄连香薷饮,兼竹叶石膏汤加芦根,诸清凉滋润之品徐徐灌之。一夕而目赤退,有声,神气复而能转侧;二日而身和,能食稀粥,乃归家调养而痊。雄按:此证已津液受烁,舌焦目裂矣,则用至宝丹,不如用紫雪,而香薷亦可议也。
常熟席湘北,患暑热证,已十余日,身如炽炭,手不可近,烦躁昏沉,聚诸汗药,终无点汗。余曰:热极津枯,汗何从生?处以滋润清芳之品,三剂。头先有汗,渐及手臂,继及遍身而热解。盖发汗有二法,湿邪则用香燥之药,发汗即以去湿;燥病则用滋润之药,滋水即以作汗。其理易知,而医者茫然,可慨也。
洞庭后山席姓者,暑邪内结,厥逆如尸,惟身未冷,脉尚微存,所谓尸厥也。余谓其父曰:邪气充塞,逼魂于外,通其诸窍,魂自返耳。先以紫金锭磨服,后用西瓜、芦根、萝卜、甘蔗打汁,时时灌之,一日两夜,纳二大碗而渐苏。问之,则曰:我坐新庙前大石上三日,见某家老妪,某家童子,忽闻香气扑鼻,渐知身在室中,有一人卧床上,我与之相并,乃能开目视物矣。新庙者,前山往后山必由之路,果有大石,询两家老妪、童子俱实有其事。此类甚多,不能尽述,其理固然,非好言怪也。
闾门龚孝维,患热病,忽手足拘挛,呻吟不断,瞀乱昏迷,延余诊视,脉微而躁,肤冷汗出,阳将脱矣。急处以参附方。亲戚满座,谓大暑之时,热病方剧,力屏不用。其兄素信余,违众服之,身稍安。明日更进一剂,渐苏能言,余乃处以消暑养阴之方而愈。
郡中友人蒋奕兰,气体壮健,暑月于亲戚家祝寿,吃汤饼过多,回至闾门,又触臭秽,痧暑夹食,身热闷乱。延医治之,告以故,勉用轻药一剂,亦未能中病也。况食未消而暑未退,岂能一剂而愈。明日复诊曰:服清理而不愈,则必虚矣。即用参附,是夕烦躁发昏,四肢厥冷,复延名医治之,曰:此虚极矣。更重用参附,明日热冒昏厥而毙。余往唁之,伤心惨目,因念如此死者,遍地皆然,此风何时得息?又伤亲故多遭此祸,归而作《慎疾刍言》,刻印万册,广送诸人,冀世人之或悟也。
雄按:《慎疾刍言》,今罕流传,海丰张柳吟先生加以按语,改题日《医砭》,欲以砭庸流之陋习也。余已刊入丛书。
总纲:暑邪致病的特点与治疗总则
暑为阳邪,其性炎热、升散,易耗气伤津,且常夹湿夹秽。徐大椿在本篇中揭示了暑邪致病的两大核心病机及相应治则:
暑闭诸窍:暑秽之邪闭塞清窍,导致神昏、厥逆、噤口。治宜 “芳香通灵,开窍辟秽”。
气阴脱绝:暑热大汗,耗气伤津,导致阳随津脱,出现亡阳危候。治宜 “回阳固脱,益气敛阴”。
分型论治:徐大椿治暑的“文武之道”
一、文治(清通开闭法):治“暑闭”实证
此类证型因暑邪秽浊壅盛,闭塞气机,诸窍不通。看似危重(如尸厥),但本质是邪气闭塞,正气未脱。
代表案例:优人之母(呕吐厥僵)、洞庭席姓(尸厥)、香店某姓(舌焦目裂)。
核心症状:神昏谵语、厥逆如尸、牙关紧闭、呕吐不止,但脉尚存、身未冷。
治法:
急则治标,速开其闭:首选 紫金锭(玉枢丹) 或 至宝丹 等芳香辟秽、清热开窍的成药,水磨灌服,以求速效。王孟英指出,若津液已大伤(舌焦目裂),用 紫雪丹(兼具开窍与滋阴)优于至宝丹。
继则清暑通气:待神苏窍开后,继用 清凉芳烈之剂(如芦根、西瓜汁、石膏、黄连等)清除暑邪,通达气机。
医理精粹:徐大椿指出“邪逆上,诸窍皆闭,非芳香通灵之药,不能即令通达”。他强调成药力量迅捷,能直入经窍,而煎剂此时难以奏效。此乃“给邪以出路”的第一步——打开门户。
二、武功(回阳固脱法):治“阳脱”危证
此类证型因暑热大汗不止,阳随津脱,从热证急剧转变为寒证,是为“热病所变”,最为险恶。
代表案例:迮耕石(遗尿谵语,寻衣摸床)、毛介堂(大汗肢冷,面赤气短)、许伦五(病形无异)、龚孝维(手足拘挛,肤冷汗出)。
核心症状:大汗不止、脉微欲绝、四肢厥冷、面色赤(虚阳外越的“戴阳”证),但关键在于 舌润(王孟雄强调“最宜切记”)。
治法:
急投参附:毫不犹豫地使用 参附汤(人参大补元气,附子回阳救逆)加童便(滋阴降逆)以回阳固脱。徐大椿甚至“愿甘偿命”以力排众议,足见其辨证之笃定。
阳回即止:一旦阳气回复(汗止、身温、得寐),必须立即更方。否则附子之辛热会助长潜伏的暑邪,导致“阳回火炽,阴欲竭”的变证(如迮耕石案后所示)。
善后养阴:阳回之后,迅即转为 “清暑养胃”、“消暑养阴” 之剂(如西瓜、芦根、生脉散等),以救被灼之阴液。
医理精粹:此乃“存津液”思想的极致体现。在阳气脱散的瞬间,救阳就是救命。但需明察秋毫,阳回之后,本质仍是暑热伤阴,故第二步是果断转换战场,滋养阴液。
辨证关键与学术争鸣
辨阴阳的“金标准”:徐大椿明确点出,亡阳证的关键指征是“脉微足冷,汗出舌润”。王孟英在其按语中特别强调“舌润”二字,此为鉴别真热假寒(热深厥深)与真寒假热(阳脱戴阳)的至要关键。热深厥深者必舌干绛,阳脱戴阳者虽面赤身热,但舌质多淡润。
关于“霹雳散”与“天生白虎汤”的佳话:迮耕石案中,患者阳回后,徐大椿以大量西瓜(天生白虎汤)清透伏暑,取代了附子(霹雳散)。王孟雄在按语中纠正了袁枚传记中的模糊表述(“再饮以汤”),明确了西瓜在此案中不可替代的作用,体现了温病学派注重护阴的思想。
发汗之理有二:在席湘北案中,徐大椿提出了著名的“发汗二法”理论:“湿邪则用香燥之药,发汗即以去湿;燥病则用滋润之药,滋水即以作汗。” 他批评庸医见无汗便用燥药发汗,不知暑热伤津致“无津作汗”之理,用滋润药生津,汗源自生。这是对《内经》“阳加于阴谓之汗”的绝妙发挥。
总结与警示
反对执方,刻舟求剑:全篇贯穿了对“执死方以治活病”的批判。如蒋奕兰案,医者不察“痧暑夹食”之实,误判为虚,滥用参附,导致热闭在内而毙命。此案直接促使徐大椿撰写《慎疾刍言》(王孟雄更名为《医砭》),以砭时弊。
医学与人文的关怀:徐大椿不仅医术高超,更怀有“伤心惨目”的悲悯之心。他深感许多患者并非死于病,而是死于医之误,故著书立说,广赠世人,体现了一代大医的崇高社会责任感和人文精神。
结论:《暑》篇不仅是暑病治疗的临床宝典,更是一部生动的辨证论治哲学教材。徐大椿以其精湛的技艺和深邃的洞察力,完美诠释了如何在中医学的“规矩”之内,达成“巧”的境界,即所谓“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”。王士雄的按语则进一步巩固和发展了温病学理论,使其更臻完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