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康华中医
《洄溪医案·饮癖》解析
此篇通过正反两则案例,极为深刻地阐述了“饮癖”的病因病机与治疗大法,并痛斥了滥用温补的时弊。徐大椿提出了外治蒸法这一独特疗法,并留下了“闻药知效”这一极具启发性的临证心得。
对应原文:
《洄溪医案·饮癖》
饮癖
洞庭席载岳,素胁下留饮,发则大痛,呕吐,先清水,后黄水,再后吐黑水而兼以血,哀苦万状,不能支矣。愈则复发。余按其腹有块在左胁下,所谓饮囊也。非消此则病根不除,法当外治,因合蒸药一料,用面作围,放药在内,上盖铜皮,以艾火蒸之,日十余次,蒸至三百六十火而止,依法治三月而毕,块尽消,其病永除,年至七十七而卒。此病极多,而医者俱不知,虽轻重不一,而蒸法为要。 雄按:今夏江阴沙沛生尹,患胸下痞闷,腹中聚块,卧则脾间有气下行至指,而惕然惊寤。余谓气郁饮停,治以通降。适渠将赴都,自虑体弱,有医者迎合其意,投以大剂温补,初若相安,旬日后神呆不语,目眩不饥,便闭不眠,寒热时作,复延余诊。按其心下,则漉漉有声,环脐左右,块已累累,溺赤苔黄,脉弦而急,幸其家深信有年,旁无掣肘。凡通气涤饮清络舒肝之剂,调理三月,各恙皆瘳。
郡中朱姓,素有饮癖,在左胁下,发则胀痛呕吐,始发甚轻,医者每以补剂疗之,发益勤而甚,余戒之曰:“此饮癖也,患者甚多,惟以消饮通气为主,断不可用温补,补则成坚癖,不可治矣。”不信也。后因有郁结之事,其病大发,痛极呕逆,神疲力倦,医者乃大进参、附,热气上冲,痰饮闭塞,其痛加剧,肢冷脉微,医者益加参、附,助其闭塞,饮药一口,如刀箭钻心,哀求免服,妻子环跪泣求曰:“名医四人合议立方,岂有谬误?人参如此贵重,岂有不效?”朱曰:“我岂不欲生?此药实不能受!使我少缓痛苦,死亦甘心耳,必欲使我痛极而死,亦命也。”勉饮其半,火沸痰壅,呼号宛转而绝。大凡富贵人之死,大半皆然,但不若是之甚耳。要知中病之药,不必入口而知,闻其气即喜乐而欲饮;若不中病之药,闻其气则厌恶之。故服药而勉强若难者,皆与病相违者也。《内经》云临病人问所便,此真治病之妙诀也。若《孟子》云药不暝眩,厥疾不瘳,此乃指攻邪破积而言,非一例也。
雄按:余编《洄溪医案》,吾乡蒋寅昉大理欲以付梓,嘱友人缮清本,漏此一条,迨刻竣始知之,不便补镌,故录于此(指《归砚录》)。又按此人饮癖,亦素因肝热内炽而成,与中气虚寒饮停,宜温药和之者,证候迥别也。所云中病与否,闻气即知,最为有理。曩省中顾肇和大令之室患暑,医者以其产后而泥用肉桂,病者闻之甚畏,坚不肯服,家人再四劝饮,遂至不救。不但药也,食物亦然。余性畏闻冬舂饭气,故食之辄病。
核心病机:饮聚成囊,贵在温通
“饮癖”,指水饮痰浊在体内某一部位积聚不散,结成癖块,成为一种痼疾。其核心病机是阳气不运,津液凝滞,积而成饮,久而结成“饮囊”(如同一个盛满水饮的皮囊),成为病根。
分案解析与治法精要
一、席载岳案:外治蒸法,破除痼疾
病症:患者左胁下有块,发作时剧痛,呕吐物从清水→黄水→黑水兼血,规律性极强,表明病邪深锢。
诊断:“所谓饮囊也。非消此则病根不除”。徐大椿明确指出,胁下之块是病根所在。
独创治法:“法当外治,因合蒸药一料”。
方法:用药物蒸疗。以面作圈围住患处,圈内放药,上盖铜皮,用艾火蒸之。
疗程:“日十余次,蒸至三百六十火而止,依法治三月而毕”。此法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毅力。
效果:“块尽消,其病永除”。最终根治了这位反复发作、痛苦不堪的患者。
启示:徐大椿指出“此病极多,而医者俱不知”,认为“蒸法为要”。此法通过艾火的温热之力和药物的渗透作用,能深入病所,温阳化气,软坚散结,疏通经络,从而瓦解“饮囊”,给顽固水饮以出路。
二、朱姓案:误用温补,闭门留寇
此案是一个因误治而死亡的悲剧,与席案形成鲜明对比。
初期误治:病本为饮癖,发作时胀痛呕吐。前医“每以补剂疗之”,导致“发益勤而甚”。徐大椿早已告诫:“断不可用温补,补则成坚癖,不可治矣。” 此为一误。
后期致命误治:后因郁怒大病发作,医者“大进参、附”。
病机演变:参附等大热之药,与患者体内的郁结之气和痰饮之邪相互搏结,导致“热气上冲,痰饮闭塞”。热药不仅没能化饮,反而将邪气“补”住,使之更加胶固难解,故“其痛加剧”。
垂死之象:出现“肢冷脉微”的假象,这是热邪痰饮壅塞到极点,阳气被遏,不能通达于四肢的“热深厥深”之证,并非真正的阳虚。
最终悲剧:医者见肢冷脉微,误判更深,变本加厉地“益加参、附”,最终“助其闭塞”,导致患者“火沸痰壅,呼号宛转而绝”。
血的教训:徐大椿借此悲剧本欲说明,富贵之人多有此类误治之祸。庸医逢迎病家畏虚喜补的心理,滥用贵重补药,往往酿成惨剧。
临证真言:闻药知效,问所便
徐大椿从朱姓患者的最后反应中,总结出一个极其重要的临证诀窍:
“要知中病之药,不必入口而知,闻其气即喜乐而欲饮;若不中病之药,闻其气则厌恶之。”
这是对《内经》“临病人问所便”理论的生动发挥和验证。患者的直觉往往反映了身体的本能需求。对证之药,其气必与病气相投,故患者闻之喜乐;不对证之药,其气与病气相逆,故患者闻之厌恶。
“故服药而勉强若难者,皆与病相违者也。”
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临床判断标准。如果病人对某种药极度抗拒,难以下咽,医者必须高度警惕,重新审视辨证与用药是否正确,而不是强行灌服。
王士雄(孟英)按语的深化
补充病机:王孟英点出朱姓患者饮癖的本质是“素因肝热内炽而成”,这与“中气虚寒饮停”而需用“温药和之”的病机(如《金匮要略》苓桂术甘汤证)迥然不同。这解释了为何用参附会火上浇油,也强调了辨证必须分清寒热。
佐证案例:王孟英以沙沛生案为例,说明正确治法当以“通气涤饮清络舒肝”为主,即使调理三月,亦不可妄投温补。
扩展“闻气知效”论:他用自己的经历(畏闻冬舂饭气)和顾肇和室人案例(畏服肉桂),进一步证实了徐氏理论的普适性,不仅适用于药物,也适用于食物。
总结与启示
饮癖治法,首重温通:治疗此类痼疾,当以温阳、化饮、通络、散结为法,切忌盲目滋补。徐大椿的外治蒸法为后世提供了宝贵思路。
辨证首明寒热:同为痰饮,有因寒因热之别。朱案之死,根本在于医者不辨寒热,一见羸弱便断为虚寒。
尊重患者感受:“闻药知效”、“问所便”是中医取效的一大窍门,体现了对患者主体的尊重,也是检验处方是否对证的一个灵敏指标。
批判富贵病:本案再次沉重打击了当时社会上“人参迷信”和“喜补畏攻”的陋习,警示医者必须坚持原则,以病机为准,不为世俗所惑。
此篇不仅是医术的传授,更是医德与勇气的彰显。徐大椿与王士雄二人,以其深刻的洞察力和负责任的态度,为后世医者树立了光辉的榜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