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康华中医
《洄溪医案·呃》解析
此篇以一则因小恙误治致死的悲剧,犀利地揭示了当时医界普遍存在的思维定式——“见呃即补”,并再次强调了辨证论治的重要性。
对应原文:
《洄溪医案·呃》
呃
郡中陆某,患呃逆,不过偶尔胃中不和,挟痰挟气,世俗所谓冷呃也,不治自愈。非若病后呃逆,有虚实寒热之殊,关于生死也。陆乃青粱之人,从未患此,遂大惧,延医调治。医者亦大骇云:此必大虚之体,所以无病见此。即用人参、白术等药,痰火凝结而胃络塞,呃遂不止,病者自问必死,举家惊惶。余诊视之,不觉狂笑,其昆仲在旁,怪而问故。余曰:不意近日诸名医冒昧至此,此非病也,一剂即愈矣。以泻心汤加旋覆花、枇杷叶,果一剂而呃止。越一月,呃又发,仍用前日诸医治之,数日而死。其老仆素相熟,偶遇于他所,问其主人安否?因述其故。岂非命耶!
雄按:吴雨峰大令,年七十一岁,今秋患感发热,而兼左胁偏痛,舌色干紫无苔,稍呷汤饮,小溲即行,不食不便,脉洪且数。余知其平素津虚脾约,气滞痰凝,连予轻肃宣濡之剂,热渐缓,胁渐舒,而舌色不润,仍不喜饮,溲赤便闭,呃忒频来,举家皇皇。余曰:无恐也,便行即止矣。逾二日,连得畅解,脉静身凉,舌色有津,呃仍不减,人皆谓高年病后之虚呃,议用镇补。余曰:此气为痰阻,升降失调,得食不舒,平时无嚏,是其征也。授以枳桔汤加蒌、薤、菖、茹、橘、半、柴胡,果一剂知,二剂已。
核心思想:呃有轻重,不可概以为虚
徐大椿开篇即点明主旨:呃逆(打嗝)有轻重之别。
轻证:“偶尔胃中不和,挟痰挟气,世俗所谓冷呃也,不治自愈。” 此种呃逆多因饮食、情绪所致,气机一时不顺,身体可自行调节痊愈。
重证:“非若病后呃逆,有虚实寒热之殊,关于生死也。” 在重病、久病之后出现的呃逆,是胃气衰败、阴阳离决的征兆,需要仔细辨别其寒热虚实,此类呃逆关乎生死。
本案患者陆某,本属于第一种——无需治疗的自愈性轻证。
误治过程与教训
病家之误:患者是“纨绔之人,从未患此,遂大惧”。因其缺乏基本的医学常识,将正常的生理异常现象视为重病,过度恐慌,从而急于求医。
医者之误:医者犯下两个致命错误:
不明轻重:未能区分偶尔呃逆与病后呃逆,一见症状便“大骇”,惊慌失措。
盲目温补:武断地认为“此必大虚之体”,并立即投以人参、白术等温补壅滞之药。
误治机理:患者本是“挟痰挟气”,气机不畅。补药性质黏腻壅滞,与痰浊相互胶结,反而堵塞了胃的气机通路(“痰火凝结而胃络塞”),使得原本轻微的、可自愈的呃逆,变成了持续不止的顽固症状。
心理暗示:医者的惊慌和“必虚”的诊断,给了患者强烈的心理暗示,使其“自问必死”,加剧了病情。
正治与结局
徐大椿的诊断和治疗与此形成鲜明对比:
正确诊断:他一眼看穿本质,“此非病也”,并对医者的冒昧感到“不觉狂笑”。
正确治法:用“泻心汤加旋覆花、枇杷叶”。
泻心汤( likely 指半夏泻心汤):寒热并用,辛开苦降,专治中焦痞塞,能解开被误补导致的痰火凝结。
旋覆花、枇杷叶:降逆下气,是止呃的要药。
整个方剂的思路是“通降”,与误治的“壅补”完全相反。
疗效:“果一剂而呃止”。药证相符,效如桴鼓。
悲剧结局:一月后呃逆再发,患者及家属却未能吸取教训,再次信任那些庸医,最终被误治而死。徐大椿以“岂非命耶”作结,叹息中充满了对病家愚昧、庸医横行的无奈与愤懑。
王士雄(孟英)按语的佐证与深化
王孟雄提供的吴雨峰案,是对徐大椿观点的完美补充和深化:
情境相似:患者年高病后,出现“呃忒频来”,举家恐慌,众医“议用镇补”。
辨证关键:王孟英并未被“高年病后”和“呃逆”的表象所惑。他抓住了几个关键点:
脉静身凉,舌色有津:说明大病已去,邪气已退,津液渐复,并非虚脱之象。
得食不舒,平时无嚏:这是气机为痰浊阻滞的特有表现。
正确治法:他断此为“气为痰阻,升降失调”,仍属实证。故用枳桔汤(枳壳、桔梗,一升一降,调畅气机)加蒌、薤、菖、茹、橘、半(宽胸涤痰)、柴胡(疏达气机),一派宣通化痰之药,完全摒弃补药。
疗效:“果一剂知,二剂已”。再次证明,即使是高龄病后,只要辨证为实,攻邪即是扶正。
总结与启示
打破思维定式:“呃逆” ≠ “虚证”。医者必须详加辨证,切勿一见呃逆,尤其是年老、病后者,就不假思索地使用补法。
无病不扰:对于身体自我调节范围内的小恙,应相信人体的自愈能力,避免过度医疗。《内经》云“勿盛盛,勿虚虚,毋致邪,毋失正”,即是此理。
药贵对证,而非贵贱:人参再贵重,不对证便是毒药;枳桔、瓜蒌等平常之品,对证便是良方。
医者定力:医者自身必须有过硬的专业知识和定力,不能因患者的身份、情绪而动摇,更不能“大骇”而慌不择方。
此案虽小,寓意极深。它批判的不仅是庸医,更是那种盲目崇拜补药、畏惧攻邪的社会心理和医疗风气。徐大椿与王士雄用案例反复强调:临床决策,唯有依据病机,别无他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