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康华中医
《洄溪医案·亢阳》解析
此案是中医文献中极为独特而深刻的一则医案,它超乎寻常地揭示了“生理-心理-病理”之间的紧密联系,展现了徐大椿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精湛的医术。
对应原文:
《洄溪医案·亢阳》
亢阳
姻戚殷之晋,年近八旬,素有肠红证,病大发,饮食不进,小腹高起,阴囊肿亮,昏不知人。余因新年贺岁候之,正办后事。余诊其脉,洪大有力,先以灶灰、石灰作布袋,置阴囊于上,袋湿而囊肿消;饮以知母、黄柏泻肾之品。越三日,余饮于周氏,周与至戚相近半里,忽有叩门声,启视之,则其子扶病者至,在座无不惊喜,同问余曰:何以用伐肾之药而愈?余曰:此所谓欲女子而不得也。众以为戏言。翁曰:君真神人也。我向者馆谷京师,患亦相似,主人以为无生理也,遂送我归,归旬日即痊。今妻妾尽亡,独处十余年,贫不能蓄妾,又耻为苟且之事,故病至此,既不可以告人,亦无人能知之者。言毕凄然泪下,又阅五年而卒。盖人之气禀各殊,亢阳之害,与纵欲同,非通于六经之理,与岐黄之奥者,不足与言也。雄按:纵欲固伤阴,而亢阳亦烁阴,知柏泻肾者,泻肾火之有余,而保其不足之水也。
一、病象与诊断:真假难辨,洞察秋毫
患者年近八旬,症状危重:
素有肠红证:长期便血,提示阴血已伤。
病大发,饮食不进:病情突然加重,脾胃功能衰竭。
小腹高起,阴囊肿亮:这是最突出的体征,看似寒凝水聚之象。
昏不知人:神志昏迷,病情危殆。
表面看来,这完全是一派虚寒衰竭、阳气欲脱的危象,“正办后事”实属常情。然而,徐大椿凭借 “诊其脉,洪大有力” 这一关键指征,力排众议,断定此非虚证,而是大实证。这体现了中医“舍症从脉”的诊断原则。
二、病机探微:亢阳为害,非通不悟
徐大椿的诊断是“亢阳”。此病的本质是:相火妄动,无所泄越,壅滞为害。
生理基础:“盖人之气禀各殊”。徐大椿指出,人的先天体质各有不同。此患者虽年事已高,但先天阳气(相火)仍非常旺盛。
心理与社会因素:患者自述“妻妾尽亡,独处十余年,贫不能蓄妾,又耻为苟且之事”。其生理欲望(“欲女子”)因社会道德和个人操守的约束而长期受到压抑(“而不得”)。
病理形成:被压抑的相火(阳气)无法通过正常途径疏泄,便在体内郁而化火,炽盛亢逆。这股“亢阳”之气:
灼伤阴络,则“肠红”大发。
壅滞于下焦,则“小腹高起,阴囊肿亮”(这是火邪郁结,气机壅塞,而非寒湿水聚)。
上扰神明,则“昏不知人”。
其脉“洪大有力”,正是火热内盛的确证。
此病机与“纵欲”伤精相比,路径相反,但结果相似(都会耗伤阴液)。王士雄按语点睛:“纵欲固伤阴,而亢阳亦烁阴”。
三、治疗策略:先外后内,泻南补北
徐大椿的治疗步骤清晰果断:
急则治标(外治):“先以灶灰、石灰作布袋,置阴囊于上”。
目的:石灰、灶灰具有极强的燥湿、吸水、敛疮之功。将其置于阴囊肿亮处,能迅速吸收局部水湿(火邪壅滞所致),缓解紧急的肿势。此为治标之策,“袋湿而囊肿消”即刻见效。
缓则治本(内治):“饮以知母、黄柏泻肾之品”。
方义:知母、黄柏是经典药对(源于知柏地黄丸),功能清泻肾中相火(即泻亢阳)。
王士雄阐发:“泻肾火之有余,而保其不足之水也”。明确指出,此“泻肾”并非伐泄肾气,而是清泻过亢的肾火,从而保护即将被火邪耗竭的肾阴(肾水)。这是“实则泻其子”和“泻南补北”思想的体现。
四、案语精粹与启示
医学与人性的交融:此案超越了单纯的生物医学模式。徐大椿将患者的生理、心理状况和社会处境(丧偶、贫困、耻感)融为一体进行诊断,体现了真正的“整体观念”。他的一句“此所谓欲女子而不得也”,道破了无数医者无法窥见的隐私病源。
医者需通情达理:徐大椿指出,此病“既不可以告人,亦无人能知之者”。患者承受着巨大的身心痛苦和孤独。唯有医者具备深厚的同理心和对人性的理解(“通于六经之理,与岐黄之奥”),才能洞见真相,否则极易误作虚寒论治,促其死亡。
脉诊的决定性意义:在症状纷繁复杂、真伪难辨时,脉象是判断疾病性质(寒热虚实)最为可靠的依据。“洪大有力”的脉象,是徐大椿敢于力排众议、采用寒凉攻泻之法的底气所在。
总结:
《亢阳》一案,是一则充满人文关怀和哲学思辨的医案。它告诉我们,一名真正的苍生大医,不仅要精研医理药性,更要洞察世情人心。疾病的表现千变万化,其根源可能深植于人的情感、欲望与社会生活之中。徐大椿此案,为后世医者树立了一座“身心同治”的丰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