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康华中医
《洄溪医案·吐血》解析
此篇是徐大椿治疗血证的专论,通过四则案例,系统阐述了其治疗吐血证的核心思想:首辨阴阳,忌惮温升;保阴为上,慎用参茸;循序调治,重在和胃。全篇贯穿了对当时医界滥用温补之风的深刻批判。
对应原文:
《洄溪医案·吐血》
吐血
平望镇张瑞五,素有血证,岁辛丑,余营葬先君,托其买砖灰等物,乡城往返,因劳悴而大病发,握手泣别,谓难再会矣。余是时始合琼玉膏未试也,赠以数两而去,自此不通音问者三四载。一日镇有延余者,出其前所服方,问:何人所写?则曰:张瑞五。曰:今何在?曰:即在馆桥之右。即往候之,精神强健,与昔迥异,因述服琼玉膏后,血不复吐,嗽亦渐止,因涉猎方书,试之颇有效,以此助馆谷所不足耳。余遂导以行医之要,惟存心救人,小心敬慎,择清淡切病之品,稗其病势稍减,即无大功,亦不贻害。若欺世徇人,止知求利,乱投重剂,一或有误,无从挽回,病者纵不知,我心何忍。瑞五深以为然,后其道大行,遂成一镇名家,年至七十余而卒。琼玉膏为治血证第一效方,然合法颇难,其时不用人参,只用参须,生地则以浙中所出鲜生地,打自然汁熬之,不用干地黄,治血证舍此无有无弊者。
雄按:行医要诀,尽此数语,所谓以约失之者鲜,学者勿以为浅论也。
洞庭吴伦宗夫人,席翁士俊女也,向患血证,每发,余以清和之药调之,相安者数年。郡中名医有与席翁相好者,因他姓延请至山,适遇病发,邀之诊视,见余前方,谓翁曰:此阳虚失血,此公自命通博,乃阴阳不辨耶!立温补方加鹿茸二钱,连服六剂,血上冒,连吐十余碗,一身之血尽脱,脉微目闭,面青唇白,奄奄待毙,急延余治。余曰:今脏腑经络俱空,非可以轻剂治。觅以鲜生地十斤,绞汁煎浓,略加人参末,徐徐进之,历一昼夜尽生地汁,稍知人事,手足得展动,唇与面红白稍分,更进阿胶、三七诸养阴之品,调摄月余,血气渐复。夫血脱补阳,乃指大脱之后,阴尽而阳无所附,肢冷汗出,则先用参附以回其阳,而后补其阴。或现种种虚寒之证,亦当气血兼补。岂有素体阴虚之人,又遇气升火旺之时,偶尔见红,反用大热升发之剂,以扰其阳而烁其阴乎!此乃道听途说之人,闻有此法,而不能深思其理,误人不浅也。
嘉兴王蔚南,久患血证,左胁中有气,逆冲喉旁,血来有声如沸。戊子冬,忽大吐数升,面色白而带青,脉微声哑,气喘不得卧,危在旦夕。余以阿胶、三七等药,保其阴而止其血,然后以降火纳气之品,止其冲逆。复以补血消痰,健脾安胃之方,上下分治,始令能卧,继令能食,数日之后,方能安卧。大凡脱血之后,断不可重用人参升气助火,亦不可多用滋腻以助痰滞胃。要知补血之道,不过令其阴阳相和,饮食渐进,则元气自复,非补剂入腹,即变为气血也。若以重剂塞其胃口,则永无生路矣。况更用温热重剂,助阳烁阴而速之死乎。
洞庭张姓,素有血证,是年为女办装,过费心力,其女方登轿,张忽血冒升余,昏不知人。医者浓煎参汤服之,命悬一息,邀余诊视。六脉似有如无,血已脱尽,急加阿胶、三七,少和人参以进,脉乃渐复,目开能言,手足展动,然后纯用补血之剂以填之,月余而起。盖人生不外气血两端,血脱则气亦脱,用人参以接其气,气稍接,即当用血药,否则孤阳独旺而阴愈亏,先后主客之分不可不辨也。
核心病机:阳盛阴虚,气火冲逆
徐大椿认为,吐血证多属“阳盛阴虚”之体,因“气升火旺”导致血热妄行,上逆而吐。治疗大法应以清热、降火、滋阴、凉血为主,切忌使用温燥、升提之药。
分案解析与治法精要
一、张瑞五案:琼玉膏验,医道存心
此案展示了治疗慢性血证的正确思路和一名良医的成长之路。
治法:徐大椿赠以“琼玉膏”(人参、生地、茯苓、白蜜),此为滋阴益气、润肺止咳、扶正固本的千古名方。徐氏强调其制作之精:用参须(益气但性平不温)、鲜生地自然汁(滋阴凉血之力远胜干地黄),旨在最大限度地保阴清热,而无温燥助火之弊。
疗效:患者服后“血不复吐,嗽亦渐止”,不仅病愈,更因自身久病成医,成为“一镇名家”。
医道教诲:徐大椿借此教导行医要诀:“惟存心救人,小心敬慎,择清淡切病之品…若欺世徇人,止知求利,乱投重剂…我心何忍”。此段医德教诲,被王士雄盛赞为“行医要诀,尽此数语”。
二、吴伦宗夫人案:误补致脱,生地救阴
此案是批判误用温补的典型案例,病情危重,治法惊险。
误治过程:患者素患血证,徐氏以“清和之药”调之数年相安。名医误判为“阳虚失血”,投以温补方加鹿茸二钱。鹿茸乃大热升阳之品,与阴虚火旺之体完全相反,导致“血上冒,连吐十余碗,一身之血尽脱”的险境。
救逆之法:徐大椿断为“脏腑经络俱空”,但阴液耗竭为首要矛盾。他用鲜生地十斤绞汁煎浓,略加人参末的治法。
重用鲜生地汁:旨在以汁液之形,速补阴液之质,大剂量以求力挽狂澜。
少佐人参:在阴液将竭之时,气随血脱,故用少量人参益气固脱,但绝不敢多用,以防助火。
理论批判:徐大椿痛斥误治之医为“道听途说之人”,明确指出“血脱补阳”仅适用于“阴尽而阳无所附,肢冷汗出”的亡阳证,绝非用于“素体阴虚,气升火旺”之时。
三、王蔚南案:降逆纳气,和胃为要
此案展示了血证危症缓解后的调理大法。
病机:久病血证,伴有“气逆冲喉”,此为虚火上冲;大吐血后,出现面白脉微,是气血两脱之象。
治法三步曲:
第一步:止血保阴 - “以阿胶、三七等药,保其阴而止其血”。
第二步:降火纳气 - “以降火纳气之品,止其冲逆”,解决气机上逆的根本问题。
第三步:健脾和胃 - “以补血消痰,健脾安胃之方,上下分治”。这是康复的关键。
调理总则:徐大椿提出重要原则:“大凡脱血之后,断不可重用人参升气助火,亦不可多用滋腻以助痰滞胃”。他强调恢复之道在于“令其阴阳相和,饮食渐进,则元气自复”,绝非靠蛮补所能达成。
四、张姓案:脱血之后,气血先后
此案再次强调了血脱急救时,气药与血药的运用次序。
危象:因过劳血冒,“昏不知人”,脉微欲绝。前医“浓煎参汤服之”,犯了“升气助火”之戒。
正确步骤:
急则治标:徐大椿在气血俱脱时,采用“急加阿胶、三七,少和人参以进”。以阿胶、三七滋阴止血为主,仅用少量人参接续元气,防止其脱散。
缓则治本:待“脉乃渐复”,生命体征稳定后, then “纯用补血之剂以填之”。
理论总结:“盖人生不外气血两端,血脱则气亦脱,用人参以接其气,气稍接,即当用血药,否则孤阳独旺而阴愈亏。先后主客之分不可不辨也。” 此语是处理气血脱失证的精髓。
总结与启示
辨证首重阴阳:治疗血证,首要辨别是“阴虚火旺”还是“阳虚不摄”。徐大椿所治多属前者,故极力反对滥用鹿茸、人参等温升之品。
保阴清热为第一要义:无论是平日常用的“琼玉膏”,还是急救时用的“十斤生地汁”,其核心思想都是保护阴液,清解热邪。这是治疗阳证出血的根本。
调理重在脾胃:血止之后,康复的关键不在于峻补,而在于恢复脾胃的运化功能(“饮食渐进”),使气血得以自然化生。
用药讲究次第:在气血两脱时,需明辨“先后主客”。应先以少量气药固脱,一旦元气稍回,迅即转为滋阴补血为主,以免助火伤阴。
医者仁心为本:全篇不仅传授医术,更贯穿着“存心救人,小心敬慎”的医德观,体现了中医“仁术合一”的最高境界。
结语:
《吐血》篇是徐大椿学术思想的集中体现。他以其丰富的临床经验和深刻的理论思考,匡正了当时医界在治疗血证上的诸多谬误,至今对临床实践仍有极其重要的指导价值。其慎用温补、注重保阴、循序调治的思想,堪称治疗血证之圭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