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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洄溪医案·产后血臌》解析
此案是徐大椿治疗妇科危重痼疾的又一力作,其辨证之奇、用药之巧、魄力之足,令人叹为观止。全案更因夹杂着病家的心理幻觉与民俗元素,显得尤为生动传奇。
对应原文:
《洄溪医案·产后血臌》
产后血臌
苏州顾某继室,产后恶露不出,遂成血臌,医者束手,顾君之兄掌夫,余戚也,延余治之。余曰:此瘀血凝结,非桃仁等所能下,古法有抵当汤,今一时不及备,以唐人法,用肉桂、黄连、人参、大黄、五灵脂成剂,下其瘀血。群医无不大笑,谓寒热补泻并相犯之药合而成方,此怪人也。其家因平日相信,与服。明日,掌夫告余曰:病不可治矣。病者见鬼窃饮所服药,乃大呼曰:我不能食鬼之所吐也,先生可无治矣。余往验之,药本气味最烈之品,尝之与水无二,怪之。仍以前方煎成,亲往饮之,病者不肯饮,以威迫之,惧而饮,是夕下瘀血升余,而腹渐平,思食。余以事暂归,隔日复往,其门首挂榜烧褚,余疑有他故,入门见者皆有喜色,询之,则曰:先生去之夕,病者梦其前夫人怒曰:汝据余之室,夺余之财,虐余之女,余欲伤汝命,今为某所治,余将为大蛇以杀汝,即变为大蛇,大惊而醒,故特延僧修忏耳。盖前夫人以产后血臌亡,病状如一,而医者治不中病,遂致不起。盖一病有一病治法,学不可不博也。
一、病机分析:瘀结重证,寻常难下
病因:“产后恶露不出”。产后胞宫内的瘀血(恶露)未能正常排出,是疾病的起因。
诊断:“遂成血臌”。瘀血内结,阻滞气机与水道,导致腹部胀大如鼓,是为“血臌”。
病势判断:徐大椿指出“此瘀血凝结,非桃仁等所能下”。这意味着瘀血已结成十分坚固的癥块,寻常的活血化瘀药(如桃仁、红花)力量已不足以攻下,必须使用力量极强的“峻剂”才能破开。
二、治法与方药:怪方奇法,攻补兼施
面对“医者束手”的僵局,徐大椿的治法极具创意:
治法来源:他本想用《伤寒论》中最猛的破血逐瘀方——抵当汤(水蛭、虻虫、桃仁、大黄),但因虫药“一时不及备”,转而采用“唐人法”。
组方:“用肉桂、黄连、人参、大黄、五灵脂成剂”。
剖析:此方看似杂乱无章,寒热补泻混杂(群医因此大笑),实则构思精妙,乃攻补兼施、寒热并用之典范。
大黄、五灵脂:为攻邪主力。大黄峻下瘀热,五灵脂活血止痛,专攻瘀血。
人参:大补元气。在峻猛攻伐的同时,固护产妇已然虚弱的正气,防止脱变。此为“攻邪不忘扶正”。
肉桂、黄连:构成“交泰丸”之意。肉桂温热,能助血行,并反佐大黄之寒凉;黄连苦寒,能清瘀久所化之热。二者合用,调理寒热,使气机通泰,更助药力运行。
总义:全方集猛攻、大补、寒凉、温热于一体,看似矛盾,实则协同,共同达成“下其瘀血”而不伤正气的目的。
三、疗效与波折:信念之力,破幻除癥
治疗过程并非一帆风顺,充满了戏剧性的波折:
信任基础:“其家因平日相信,与服”。病家基于平日对徐大椿的信任,才敢服用这付“怪方”。
心理幻觉:服药后,患者产生严重幻觉(“见鬼窃饮所服药”),并拒绝再服。这是重病之下心神涣散,或药力与病邪激烈斗争时的反应。
医者担当:徐大椿亲往验药、尝药,并以“威迫之”的方式强令患者服下。此举展现了其在危急关头为救人性命而敢于担当的魄力。
奇效:“是夕下瘀血升余,而腹渐平,思食”。药力直达病所,坚固的瘀结被一举攻下,气机得通,腹胀顿消,胃气来复。证明其辨证用药之精准。
四、案外之音:心病还须心药医?
案末记载的“前夫人托梦”一事,虽充满迷信色彩,但可从医学心理学角度解读:
患者前任夫人“以产后血臌亡”,当前患者罹患完全相同的重病,其内心必然充满极大的恐惧和负罪感(“据余之室,夺余之财,虐余之女”),这种强烈的心理应激可能加重了病情,并催生了“见鬼”、“托梦”的幻觉。
徐大椿的治疗,在生理上攻下了瘀血,心理上也因“修忏”仪式解除了患者的心结,从而达到了身心同治的效果。这或许是“特延僧修忏”后“见者皆有喜色”的深层原因。
总结与启示
“一病有一病治法”:徐大椿最后总结“盖一病有一病治法,学不可不博也”。强调治病无定方,必须学识广博,思路开阔,根据病情的特殊性质(如瘀结的轻重)来制定最恰当的治疗方案,不可墨守成规。
奇方治怪病:面对复杂痼疾,有时需要打破常规的用药思维,将看似矛盾的药物组合在一起,相反相成,才能奏奇效。
胆识与心术并重:此案不仅考验医者的技艺,更考验其胆识(敢用峻剂)、担当(亲尝药、强令服)和对病家心理的洞察。
身心同治:案例暗示了严重疾病中的心理因素,成功的治疗需要同时关注生理和心理两个层面。
此案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徐大椿作为临床大家的风范:辨证如老吏断狱,用药如名将用兵,胆识过人,心细如发。其“怪方”背后所蕴含的深邃医理和圆机活法,值得后人深深玩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