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华中医
这则医案是《赵绍琴临证验案精选》中一个极为重要和精彩的案例,它深刻地诠释了温病学 “留得一分阴液,便有一分生机” 的核心思想,并展示了赵绍琴先生处理 “阴虚腑实” 这一复杂危重证候的高超技艺。
以下是对该医案的详细解读:
书籍原文:
《赵绍琴临证验案精选•春温2(重感冒)》
春温2(重感冒)
宋某某,女,65岁
初诊
初春发病,身热20余日,体温38.5℃上下,形体消瘦,面色暗黑,舌干纬而有裂痕,苔垢厚焦黄,唇焦起皮,胃纳少思,脘腹胀满拒按,口干欲凉饮,咽红干痛,两脉沉细小滑,按之仍有力。素患肺结核十余年,经常夜间有汗,有时低烧。近来感受温邪,屡投辛温解表,重亡津液,阴分过亏,津液大伤,蕴热腑实,便秘不通。阴愈亏而热愈炽,肠愈燥而阴愈耗,必须顾津液以润其燥,通腑实求其热除。本虚标实之证,急以增液承气汤治之。
元参45克,生地黄30克,麦门冬25克,白芍30克,川石斛25克,芒硝1.5克(冲),大黄粉1.2克(冲),一付
二诊
药后昨夜大便畅通一次,初干如羊屎,后则少缓,肛门破裂,微带血渍。今日体温37.5℃,舌干绛而有裂痕,胃纳渐开,脘腹胀满已减。咽仍红,干痛已见缓和。两脉沉细小滑,力量稍逊。素体阴分不足,血虚热盛,患温病又复伤阴,大便秘结。此液枯肠燥,无水舟停,故先用增水行舟润肠通便法,今便已通热已减,再以甘寒润燥,以补药之体,作泄药之用,切不可再用硝黄。
北沙参30克,生地黄25克,白芍25克,清阿胶15克(分两次烊化),黑木耳12克,炙鳖甲15克(先煎),麦门冬15克,二付
三诊
身热已退净,体温37℃,舌苔已化,质绛干裂,胃纳如常,大便又行一次,便下正常,腹不胀满,咽干痛已无,脉见细弦小滑,再以甘寒育阴,从本治疗。
生地黄25克,北沙参25克,生白芍25克,生苡米15克,生白扁豆25克,清阿胶12克(分两次烊化),天麦冬各10克,鸡内金10克,五付
药后诸恙皆安,身热退净。饮食睡眠皆好,嘱平时忌用辛辣厚睐,食以清淡为佳。
[按]:素患结核,知其为阴虚之体;初春即患温症,正合冬不藏精,春必病温之倒,温邪又必伤阴,是二伤也,病后误用辛温,屡屡发表,过汗更必伤阴,是三伤也。阴津伤而燥热内结肠腑,而成无水舟停之证。故首用增水行舟方法,得便通症减,即变为甘寒濡润,所谓以补药之体作泻药之用,唯恐久病年高之体,难当硝黄之峻。其小心谨慎有如此者。终以甘寒育阴收功。可见治温病当以存阴为第一要义,此案可资证明。
医案核心脉络与战略转圜
| 阶段 | 初诊状态 (危重) | 治法与方略 | 转机与调整 |
|---|---|---|---|
| 病机 | 阴液大伤,蕴热腑实 (本虚标实,标急为重) | 急下存阴 (增液承气汤) | 大便通,热势挫,标急缓解 |
| 治则 | 增水行舟 | 以补药之体,作泻药之用 | 转为 甘寒濡润,纯然治本 |
| 用药 | 元参45g, 生地30g, 麦冬25g + 极小量芒硝(1.5g), 大黄(1.2g) | 去掉硝黄,改用阿胶、鳖甲、黑木耳等大力滋阴 | 甘寒育阴 (沙参麦冬汤、阿胶鸡子黄汤意) |
| 结果 | 腑实不通,危若叠卵 | 一剂便通热减,化险为夷 | 身热退净,阴液渐复,得以收功 |
深度解析与学习要点
一、病机分析:三重伤阴,无水舟停
这是一个因误治导致的典型坏证,病机极其复杂:
素体阴虚(一伤):患肺结核十余年,是长期阴虚内热的基础。
温邪伤阴(二伤):感受春温之邪,温邪本身最易耗伤津液。
误汗亡津(三伤):前医屡用辛温解表(发汗法),严重耗伤阴液(汗为心之液)。这是导致病情危重的直接原因。
最终结果:体内阴液枯竭,犹如江河干涸(无水);而邪热与肠中糟粕互结,形成燥屎,阻塞不通(舟停)。此即吴鞠通所言的“无水舟停”之证。患者 “舌干绛而有裂痕” 是阴液枯竭的铁证;“脘腹胀满拒按” 是腑实存在的明证。
二、治法精髓:增水行舟
面对这种 “大虚(阴亏)大实(腑实)” 的复杂局面,攻下则恐阴气立脱,滋阴又恐恋邪碍腑。赵老采用了吴鞠通的 “增水行舟” 法。
“增水”:用大量甘寒咸寒之品滋养阴液,如元参、生地、麦冬、白芍、石斛(增液汤加味)。目的是让“干涸的河道”里有“水”。
“行舟”:加入极小量的芒硝、大黄(仅1.5克和1.2克!)。目的不是峻下,而是借其“滑润、推荡”之力,使停滞的“舟船”(燥屎)得以移动下行。
此法攻补兼施,以补为主,以攻为辅,是治疗阴虚腑实的不二法门。
三、方药解析:胆大心细,量效精准
初诊方(增液承气汤加减)
君药:元参(45克)。重用元参至45克,取其咸寒润下、滋阴降火之功,针对肾水亏竭(元参入肾),是“增水”的核心。
臣药:生地(30克)、麦冬(25克)、白芍(30克)、石斛(25克)。大队甘寒滋腻之品,助元参大力滋阴,充盈津液。
佐使药:芒硝(1.5克)、大黄(1.2克)。用量极轻,取其“润下”之性,而非“攻下”之力。与大量滋阴药为伍,导浊热下行,有画龙点睛之妙。
此方配伍,九分滋阴,一分通导,绝非简单套用承气汤,可见赵老用药之精纯、胆识之过人。
四、诊疗进程:环环相扣,步步为营
初诊:增水行舟,急下存阴。一剂后,大便通,热势减。证明治法正确,危局得解。
二诊:立即转方,纯用甘寒。这是最关键的一步。一旦腑气已通,标实已除,则 “切不可再用硝黄” ,以免再伤正气。转而用 “以补药之体,作泄药之用” 的策略,即用纯粹滋阴润肠的药物(如阿胶养血润燥、鳖甲滋阴清热、黑木耳润燥利肠)来替代硝黄,继续缓下余垢,并大力增液。
三诊:甘寒育阴,从本治疗。邪去八九,专力扶正。用甘寒之品平补气阴,善后收功。
五、总结与启示
存阴液是第一要义:本案全程围绕“救阴”展开,无论是用增液承气,还是后续的甘寒濡润,核心目的都是保全和恢复阴液。这是温病治疗的最高原则。
辨证求精,用药求准:对“无水舟停”病机的精准判断,以及对硝黄剂量的精准把握(1.5克、1.2克),是本案成功的关键。失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
阶段论治,法随证转:初诊攻补兼施,二诊即纯用补润,转换毫不犹豫,层次极其分明。体现了“观其脉证,知犯何逆,随证治之”的动态治疗观。
教训深刻:再次警示 “温病忌汗” 和 “勿犯虚虚实实之戒” 。阴虚之体误用汗法,几致殒命。
这则医案是中医治疗危重疑难病的典范,其辨证之精、立法之巧、用药之慎、思路之清,将赵绍琴先生的临床智慧体现得淋漓尽致,值得反复研读体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