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华中医
这则医案是《赵绍琴临证验案精选》中一个极为重要的 “救误” 案例,它深刻地揭示了 误用寒凉 治疗湿温病的严重后果,并精彩地展示了赵绍琴先生如何通过 “芳香宣化,通阳祛湿” 之法力挽狂澜,使病势由逆转顺。此案是学习湿温病治疗禁忌和纠偏策略的绝佳范本。
以下是对该医案的深度解读:
书籍原文:
《赵绍琴临证验案精选•湿温3(肠伤寒)》
湿温3(肠伤寒)
华某某,男,30岁
初诊
身热6~7日,体温39℃,头晕目沉,面色淡白,胸中满闷不舒,周身酸楚乏力,大便略溏,小溲短黄,腰际酸沉,夜寐不安。经某中医治疗,先服银翘解毒丸,后又服汤剂,甘寒清气热,姒生地、元参、知母、沙参等为主。药后大便溏泄,身热加重,周身乏力,舌白滑润,根部厚腻,两脉沉濡,按之无力,近似迟缓孙溲短少,口淡无味。病属素体中阳不足,脾胃运化欠佳,外受暑湿之邪,留连不去,误服甘寒之品,湿邪增重+气机受阻,三焦不利。湿重于热,故面色淡白,唇口不华,脉象亦为寒湿遏阻中阳之象,拟以芳香宣化,疏调气机,以畅胸阳。俟湿化阳复,气机宣畅,则三焦通利,病自渐愈。忌食甜、粘及有渣滓食物。
淡豆豉12克,炒山栀3克,藿香叶10克(后下),陈香薷1 5克(后下),焦苍术4 5克,厚朴4.5克,白蔻仁3克,杏仁泥10克,川连2克,半夏10克,陈皮4.5克,鲜煨姜3克,冬瓜皮20克,二付
二诊
药后身热渐退,体温38.5℃,头晕沉重渐解,胸闽渐轻,胸部头额略见小汗,大便仍溏,小溲赤短,腰痛,周身酸楚乏力,苔白滑腻,根部略厚,两脉弦滑力弱,按之濡缓。此为暑热湿邪互阻不化,且过服甘寒,脾阳受遏,三焦不通,气机不畅,再以芳香宣化,通阳祛湿。
淡豆豉12克,炒山栀3克,藿香叶10克(后下),香白芷6克(后下),白蔻仁4.5克,杏仁10克,半夏12克,厚朴6克,炒薏米12克,焦苍术4.5克,川连2克,煨姜3克,茯苓皮12克,二付
三诊
叠服芳化通阳祛湿之剂,自觉遍体潮润,已下至两腿,胸中满闷大减,气分亦畅,头部沉重渐解,小溲通畅色深,体温37.8℃,大便今日已渐成形,腰痛,周身酸楚乏力,舌苔白腻略厚,脉象已转濡滑,较前有神。暑湿互阻不化,连服芳香宣解,湿邪渐减,热象亦轻,再以宣化上、中二焦,希图三周热退为吉。
白蒺藜10克,香豆豉12克,嫩前胡3克,香青蒿4 5克,制厚朴4.5克,焦苍术6克,焦薏米10克,制半夏10克,白蔻仁3克,煨姜2克,杏仁泥10克,白米30克炒焦煎汤代水,二付
四诊
身热已退净,体温36.6℃,头部尚觉徽痛,大便通畅,咳嗽痰多,口淡无味,舌苔白腻,两脉和缓有神,湿温三周而解,遍体潮润,唯胃纳欠佳,脘闷仍不思食。再“辛泄余邪,调和阳明。病虽向愈而正气未复,由虚涉怯,意中事也,饮食寒暖,备宜小心。
白蒺藜10克,香青蒿4.5克,粉丹皮4.5克,厚朴花4.5克,川连2克,川贝母10克,杏仁10克,香砂枳术丸15克(布包),范志曲12克(布包),香稻芽10克,新会皮3克,白米30克炒焦煎汤代水,三付
三付之后,诸恙皆安,停药后一周而饮食二便皆正常,遂渐康复。
[按];湿温乃感受湿热之邪,胶固难解,缠绵难愈。因其高热不退,医者往往执寒药以疗之,每致误事。此案前医不知湿温初起当芳香宣化透邪外出,反用寒凉之剂,湿邪遇寒则凝,阻塞气机,三焦不利,邪无从出,其身热更甚,恐将昏蒙矣。故初诊即重用芳香宣化,疏调气机,其方用藿香,不用佩兰,以佩兰性寒不利于湿重故也,炒山栀,川黄连等清热之药用量极轻,其余诸药皆为芳香化湿宣展气机之用。俟三焦畅、气机行则邪可透出矣。药后微汗出从头至颈胸,乃邪透之标志。此后数诊,皆宗此法进退,终至汗出至下肢,乃断其三周退热,果不其然。先生常日;治湿温症必得教汗遍及周身,至双脚趾缝中亦似潮润,斯为邪透尽之征。若误用寒凉滋腻,则湿邪愈盛,邪不得出矣。湿温虽禁发汗,然必得汗出,乃得邪解。
医案核心:误治致变与拨乱反正
| 阶段 | 初始状态 (湿温初起) | 误治后 (寒凉冰伏,湿盛阳郁) | 纠偏策略与转机 |
|---|---|---|---|
| 病因病机 | 素体中阳不足 + 外感暑湿 | 误服甘寒 (银翘丸、生地、元参等) | 寒凉凝滞,湿邪更盛,气机闭阻 |
| 关键症状 | 身热、头晕、胸闷、便溏、溲黄 | 便溏加重、身热反高、周身乏力、口淡无味 | 胸额见小汗 → 遍体潮润至腿 |
| 舌脉 | (应为) 苔腻,脉濡 | 舌白滑润,根厚腻;脉沉濡无力,近似迟缓 | 脉转弦滑→濡滑有神;苔渐化 |
| 治法 | (应) 芳香宣化 | 芳香宣化,疏调气机,以畅胸阳 (救误) | 坚守芳化,通阳祛湿 |
| 关键错误 | 前医误辨为阴虚或温热,用甘寒清热 | 湿遇寒则凝,气机冰伏,邪无出路 | 给邪气以出路 (微汗、小溲) |
深度解析与学习要点
一、误治分析:寒凉闭郁,雪上加霜
前医之误:
误辨病性:前医只见“身热39℃”,便断为热盛,忽略了“头晕目沉、面色淡白、胸脘满闷、大便略溏、舌白滑润、脉沉濡无力”等一系列 湿重热轻、中阳不足 的关键指征。
误用药物:用了 银翘解毒丸(辛凉)以及 生地、元参、知母、沙参 等大队甘寒滋腻之品。这是治疗湿温病的大忌。
致命后果:
冰伏气机:寒凉药物损伤本就不足的脾阳,使运化功能更差,湿邪更加弥漫凝滞。
湿邪增重:甘寒滋腻之品,最易助湿碍邪,导致湿邪壅盛,如油入面,难解难分。
最终导致“湿遏阳郁”,阳气无法伸展,故虽发热而脉反沉缓无力;湿浊下注则便溏加重。形成了“湿重于热”的复杂局面。
二、辨证与治法:温通芳化,启闭开郁
赵老精准地抓住了当前病机的核心:寒湿遏阻中阳。其立法的核心是 “芳香宣化,疏调气机,以畅胸阳”。
治则核心:
芳香宣化:用藿香、香薷、白芷、蔻仁等芳香之品,醒脾辟秽,透化湿浊。
通阳祛湿:用苍术、厚朴、半夏、陈皮(平胃散之义)辛温燥湿,振奋脾阳;用煨姜温中散寒。
微清郁热:用极小量的山栀、豆豉(栀子豉汤)、川连,清宣郁热,但绝非主力。
整个策略在于 用药物的“温”和“香”来对抗人体的“寒”和“郁”,从而解除气机的闭阻。
三、方药分析:重在温化,巧用轻清
初诊方(豆豉、山栀、藿香、香薷、苍术、厚朴、蔻仁、杏仁、黄连、半夏、陈皮、煨姜、冬瓜皮)
此方组合极具匠心,体现了“治湿不远温”的思想:
君药:藿香、香薷。重用 陈香薷至15克,取其辛温发越之力,强力宣透被遏的郁阳和湿邪。
臣药:苍术、厚朴、半夏、陈皮、煨姜。这是 平胃散 合 二陈汤 的化裁,是温燥中焦湿浊的核心力量,旨在恢复脾胃的升降功能。
佐使:豆豉、山栀(栀子豉汤)宣透胸中郁热;杏仁开肺气以利水之上源;少量黄连 燥湿清热;冬瓜皮 淡渗利湿。
不用佩兰:按语中特别指出“不用佩兰,以佩兰性寒不利于湿重故也”,体现了用药的精细入微。
四、向愈的指征:“遍体潮润”
赵老在治疗中始终追求一个目标:“遍体潮润”。
二诊:“胸部头额略见小汗” – 气机初通,邪有上透之机。
三诊:“自觉遍体潮润,已下至两腿” – 这是 决定性的转折点!说明三焦气机已然通畅,营卫调和,湿邪随汗均匀透达于外。故赵老此时可断言“希图三周热退为吉”。
这种“遍体微汗”是湿温病解病的唯一正途,与麻黄汤的“大汗”有本质区别。
总结与启示
湿温忌寒凉:这是本案最血的教训。治疗湿温, “汗、下、润” 三法皆当慎用。尤其是甘寒滋腻和过于苦寒的药物,极易冰伏气机,导致病情缠绵或加重。
辨证首重舌脉:在湿温病中,舌苔的厚腻、滑润 和 脉象的濡、缓、无力 是判断湿邪轻重和阳气状态的黄金指标,比体温的高低更重要。
给邪出路是原则:治疗湿温,不能只想“消灭”邪气,而要想着如何“请它出去”。通过 芳化(从上)、燥湿(从中)、渗利(从下) 等方法,为邪气开辟出路,本案的“遍体潮润”即是邪气透达的明证。
坚守病机,持之以恒:湿性粘滞,难求速效。赵老在二诊、三诊始终坚守“芳香宣化”大法,只是随证稍作加减,最终守得云开见月明。这种“定力”源于对病机的深刻把握。
这则医案不仅展示了赵绍琴先生高超的医术,更体现了一位大医面对误治危局时的冷静、自信与智慧,其辨证之精、立法之巧、用药之慎,值得反复揣摩学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