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康华中医
这是一则处理因误治导致邪气深陷、病情复杂的急症医案,充分展现了赵绍琴教授在危重时刻“拨乱反正”的高超医术,其“轻灵宣透”之法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奇效。以下是对此案的解析和总结:
书籍原文:
《赵绍琴临证验案精选•失音3(急性喉炎)》
失音3(急性喉炎)
杨某,男,78岁,1989年8月10日初诊。家属代述:患者于半月前因感冒发烧,体温腋下38 5℃,咽喉疼痛,服用板蓝根冲剂、喉症丸、抗生素等药,体温下降,两天后体温上升为39℃,声音开始嘶哑,发音费力,继而失音,咽喉干堵难忍+总想用手抠。近7日来滴水未进,也未大便。怀疑咽中有肿物,准备后事,遂请赵老以决预后。诊时见:形体瘦弱,面红目赤,身热无汗,胸闷懊依,眼欲闭,时寐时醒,时有谵语,小便短赤,口中干涩粘腻秽浊,舌苔白腻垢厚,脉濡数。体温腋下38.5℃。
皆是暑热湿浊郁滞之象,先以芳香化浊宣郁之法。处方;藿香10克,佩兰10克,苏叶10克,茅芦根各10克,水煎,试服3剂,少量多次服用。
二诊
当天中午药入口中,难以咽下,良久才咽下几口,腹中几声肠呜,到晚上1剂服完,微有汗出,夜寐较安。第2天精神好转,神志转清,能喝下少许白术稀粥,并能发出低微的声音,下午解大便几枚如干球状。舌苔白腻,脉滑数,体温腋下37.5℃,气机渐舒,暑热渐减,声音渐复,仍用芳香宣化,佐咀消导之品。处方:藿香10克,苏叶1旷克,茅芦根各10克,炒山栀6克,佩兰10克,淡豆豉10克,杏仁10克,大腹皮10克。槟榔10克,滑石10克,焦三仙各10克,4剂,水煎服。
三诊
精神较好,声音完全恢复,并能下地活动,饮食二便如常,体温36.5℃,再以前法进退,以固其效。饮食当慎,防其食复。处方:炒山栀6克,淡豆豉10克,炒枳壳6克,苏梗6克,竹茹6克,茅芦根各10克,焦三仙各10克,水红花子10克,7剂。
[按]:本患者素体较差,又感受暑湿之邪,本应轻宣疏表,芳香宣解,而反投板蓝根冲剂、喉症丸等寒凉之品,阻滞气机,邪无外达之路,壅塞清窍而致失音。病人身热无汗,胸闷懊依,眼欲闭,时寐时醒,时有谵语小便短赤,脉数,此非邪陷心包,火扰心神,实乃暑热湿浊之邪蒙闭上焦,阻塞清窍之象。饮食不纳,大便不下,舌苔白腻垢厚,乃属湿浊停滞,气机不畅。
因此赵师先以芳香化湿,宣郁开闭,灵动气机为治。方用苏叶、藿香、佩兰芳香化浊,宣畅气机;芦根清热利咽,又能宣阳疏表;茅根清热利湿。待暑湿渐减,气机渐舒,声音渐复后,再配以淡豆豉,炒山栀苦宣折热,杏仁、苏叶宣肺利窍,开上焦气机;炒枳壳、苏梗、大腹皮、槟榔,焦三仙健脾和胃,消食导滞,通调中焦气机;茅根,滑石清热利湿,使湿热从小便而去,诸药相合,三焦气机宣畅,暑热外泄,湿浊内化,清升浊降,病获痊愈。
医案解析
1. 辨证要点与误治分析
患者:78岁高龄,形体瘦弱,素体正气已衰。
病因:夏月感冒,本为暑湿之邪(兼夹热邪)。暑湿之邪,其性氤氲粘腻,当以轻宣疏表、芳香化浊为治,使邪气从表面散。
误治:前医误用大量板蓝根冲剂、喉症丸、抗生素等寒凉之品。寒凉药物遇阻气机,使本欲外透的暑湿邪气被“冰伏” inside the body,郁遏于内,不得外达。邪无出路,壅塞于上,阻塞清窍(喉窍),故致失音;困扰心神,故时寐时醒、时有谵语(非邪入心包,乃湿蒙清阳)。
核心病机:暑湿浊邪,被寒凉郁遏,三焦气机严重闭塞。这是一个典型的因误治而导致的“凉遏”证。
2. 危重症状分析
身热无汗:邪气被寒凉郁闭于内,无法通过汗液外散。
胸闷懊憹、神识昏蒙:湿浊之邪弥漫上焦,蒙蔽清阳。
七日未进饮食、未大便:湿浊阻滞中焦,脾胃升降之枢机废弛。
咽喉干堵难忍:非阴虚,乃气机闭塞,津液不能上承所致。
舌苔白腻垢厚:湿浊内盛的最重要指征。
脉濡数:濡主湿,数主热,为湿郁化热之象。
3. 治法与方药分析:芳香宣化,灵动气机
面对如此危重复杂的证候,赵师没有使用重剂猛药,而是采用了看似轻描淡写的 “芳香化浊宣郁” 之法,这正是其高明之处。
一诊(投石问路,轻灵启闭):
治法:芳香化浊,宣郁开闭。目的不是直接清热或攻下,而是用芳香之气来 “唤醒” 被冰伏的气机,重新转动停滞的“气轮”。
方药:藿香、佩兰、苏叶 辛温芳香,能化湿浊、醒脾胃、宣肺气,是化解湿浊、解除郁遏的核心药物。茅根、芦根 甘寒,清热生津,利湿透邪,且性质轻清,不助湿碍邪。
服法:“少量多次服用”。因患者胃气衰败,拒药不纳,此法可减轻脾胃负担,使药力缓缓渗透。
疗效:一剂即效,得微汗、寐安、肠鸣,说明被郁遏的气机开始松动,邪气有外达之机。
二诊(乘胜追击,宣上畅中导下):
气机既已转动,治疗便有了更广阔的空间。治法:继用芳香宣化,并加入消导、通利、清热之品,给邪气以多种出路。
方药:
宣上焦:保留藿香、苏叶、佩兰;加入栀子豉汤(栀子、豆豉) 宣散胸中郁热,除烦懊憹;杏仁宣利肺气。
畅中焦:加入大腹皮、槟榔、焦三仙 行气消积、导滞通便,疏通中焦壅滞。
导下焦:加入滑石 甘淡寒,清热利湿,使湿热从小便而出。
此方三焦分消,治上焦以“宣”,治中焦以“畅”,治下焦以“利”,法度极为严谨。
三诊(清理余邪,巩固疗效):
邪去八九,以轻剂调理气机,清涤余热,并再三叮嘱 “饮食当慎,防其食复” ,防止因饮食不当导致病情反复。
启示与总结
辨证是第一要义:绝不能根据“发炎”、“感染”等现代医学概念就简单套用清热解毒药。必须严格遵循中医辨证,本案的舌苔(白腻垢厚)是排除热盛、判断湿浊的关键依据。
治湿当以气化为先:治疗湿邪(尤其是被误治凉遏的湿邪),首要任务是恢复气机的升降出入。芳香化湿药(如藿、佩、苏)是启动气化的钥匙,远比单纯利湿、燥湿更重要。
用药贵在轻灵:对于邪气弥漫、气机闭塞之证,轻灵宣透之品往往比重剂蛮攻更有效,能避免进一步损伤正气和滋腻碍邪。所谓“治上焦如羽,非轻不举”。
给邪出路是最高原则:二诊方宣上、畅中、渗下,多途径为邪气提供出路,体现了中医“开门逐寇”的治疗智慧。
高龄危症,重在调枢:老年危重患者,正气大虚,治疗的关键不在于补,而在于“调”——调理气机枢纽(脾胃),一旦枢机得转,人体自身的恢复能力就会被激发。
这则医案是中医处理误治后复杂病情、救治危重症的典范,其辨证之精、用药之巧、思路之清,值得反复深入学习和体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