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康华中医
这是一则极具震撼力和启发性的医案,堪称赵绍琴教授学术思想中“力排众议、辨证求真”精神的巅峰体现。它彻底颠覆了“年老久泻必属虚”的常规认知,展示了中医辨证论治至高无上的原则。以下是对此案的深度解析与总结:
书籍原文:
泄泻3(过敏性结肠炎)
何某某,年逾6旬,患腹泻两年余。每展泄泻必作。近半年来常自汗出,夜间尤甚,常致被褥全湿,夜不能寐。纳食渐减,形体日削,面色干黑,心烦急燥。近月余来病势有增无减,服药百剂,毫无效验。诊其脉象弦细,按之有力,沉取略有数意{面黑形瘦而两目炯炯,舌红质干糙老,苔厚腻,舌尖红刺满布。其腹泻每于五更即作,入厕即泄,其势如注,泻前必腹中绞痛,泻后痛止且舒。检视其前医脉案,皆谓年老体衰,脾肾两虚,所用不外温补益气之剂。此证果若中气不足,脾肾两虚,其面色当淡白,四肢当清冷,脉象当虚弱无力。今面苍黑,脉来弦数,舌红起刺,一派肝热之象,知其木郁克土也。五更乃步阳初升之时,若肝郁厥阴下迫犯土,则泄作发于黎明,其泻势如注,非虚证也。前医见其年逾6旬,汗出日久,断为脾肾两虚,不知其因工作繁重,五志化火,肝热夹湿,蕴郁不化,又屡服温补,故病延久而日重。此汗非虚汗,乃热汗、湿汗,泻非虚泻,乃热泻、火泻。治疗不可少事补养,当先泻其肝热,热去则木土和调,诸症自平。方用黄连、黄芩、黄柏、阿胶、生白芍、灶心土、葛根、焦三仙等为剂,七剂而泻止汗减,继用上方加减调理一月而痊。
[按]:五更泄按肝热治,是赵师的创见,打破了五更泻属肾虚的传统观点。自宋代以来,一直把五更泻看作肾虚,用四神丸治之,鲜有佳效者。中医的特点是讲辨证,不可认定某病一定属虚,某病一定属实。要紧的是依据脉舌色症合参而断之。本案患者色苍,舌红+脉弦数,症暴泻如注,全是一派热象。
病机十九条云;诸呕吐酸,暴注下迫,皆属于热。凡暴泻如注,势不可挡者,皆火热泻也。其泻发于黎明步阳初升之时,其为肝热犯土明矣。故治先泻其肝热。方中又有白芍、阿胶者,寓养阴之意,因汗出日久,其阴必伤,故用此甘酸之味敛而养之。
药合病机,故能显效。
医案解析
1. 辨证要点:去伪存真,抓住热象本质
患者年逾六旬,久泻两年,伴自汗、形瘦,从表面上看,是一派十足的“虚象”。前医据此误判,百剂温补无效,反使病情加重。赵师的高明之处在于,他穿透了这些“虚假”的表面症状,抓住了反映疾病本质的关键体征:
脉象:弦细,按之有力,沉取略有数意。这是诊断的决定性证据!“按之有力”完全排除了纯虚证的可能性;“弦”主肝郁,“数”主热,揭示了病机本质是肝郁化热。
舌象:舌红质干糙老,苔厚腻,舌尖红刺满布。这是一个虚实夹杂、热盛伤阴的复杂舌象。
舌红、尖有红刺:心肝火旺,热势亢盛。
质干糙老:热邪炽盛,灼伤津液,阴液已伤。
苔厚腻:湿浊内蕴,并非虚寒。
神色:面黑形瘦而两目炯炯。“形瘦”可因久泻,“面黑”却非脾肾阳虚之萎黄,而是热郁或瘀滞之象。最关键的是“两目炯炯”,这是有神的表现,是机体正气尚能与邪气交争的证明,绝非虚衰之候。
症状特点:
泻势如注,泻前绞痛,泻后即舒:这完全符合《内经》“暴注下迫,皆属于热”和“痛随利减”的实证特征。热邪急切下迫,故泻势急;气机壅塞,故腹痛;邪气随泻而暂去,故泻后舒。
自汗出,夜间尤甚:此汗非气虚不固之虚汗,而是湿热郁蒸或阴虚内热,迫津外泄之“热汗”。夜间阴气入内,与内热相搏,故汗出更甚。
2. 核心病机剖析
赵师的诊断一针见血:此非虚证,乃肝热夹湿,木郁克土。
病本:肝经郁热。因“工作繁重,五志化火”所致。
病标:湿热下迫。肝热下迫肠道,兼夹湿浊,导致暴泻。
兼证:热盛伤阴。长期汗泻,加之热邪本身耗伤,导致阴液亏损(舌干糙老)。
误治后果:屡服温补,犹如“抱薪救火”,进一步助长热邪,灼伤阴液,故病势日重。
3. 治法与方药分析:苦寒坚阴,佐以养阴
面对如此复杂局面,赵师治法清晰果断:“当先泻其肝热”,热去则木土自和。
方药:黄连、黄芩、黄柏、阿胶、生白芍、灶心土、葛根、焦三仙。
清热燥湿,坚阴止利(主力攻邪):
黄连、黄芩、黄柏(可视为“黄连解毒汤”化裁)。三黄并用,大苦大寒,直清三焦之火,燥肠胃之湿,力猛效专,针对主病机“肝热夹湿”而设。这是拨乱反正的核心力量。
滋养阴血,柔肝缓急(扶正兼祛邪):
阿胶、生白芍。二药为《伤寒论》黄连阿胶汤的主药。在大量苦寒药中,用阿胶之甘平、白芍之酸寒,滋阴养血,柔肝止痛。既能补救已伤之阴液,又能防止苦寒药物化燥伤阴,更能助白芍缓急止痛。此为“寓补于泻”、“攻补兼施”之妙笔。
升清止利,温中反佐:
葛根:升发脾胃清阳之气,既能止泻,又能解热,有“逆流挽舟”之意。
灶心土:性温,能温中涩肠止泻。在大量寒凉药中稍佐温性,可防止冰伏气机,亦有反佐之意。
消食和胃:焦三仙。保护胃气,助运化。
4. 疗效与启示
七年之病,七剂而泻止。证明其辨证之精准,如桴鼓相应。
启示与总结
辨证是中医的灵魂和生命线:本案是“舍症从脉舌”的典范。当症状(久、汗、瘦)与脉舌(有力、红干)矛盾时,脉舌反映的才是疾病的本质,是辨证的最终依据。
打破思维定式,敢于否定:必须彻底打破“年老=虚”、“久病=虚”、“汗出=虚”、“腹泻=虚”的思维定式。赵师的勇气源于其对脉舌的绝对把握和深厚的理论功底。
深刻理解“暴注下迫,皆属于热”:凡是急性、爆发性、势不可挡的泻泄,无论病程长短,首要考虑热证、实证。这是鉴别虚实的关键法则。
“有故无殒”原则的极致运用:面对高年久病患者,敢于使用大剂苦寒(三黄),正是因为辨证准确,深知其“故”(实热邪气)深重,故攻之而无殒。
攻邪不忘护阴:在大力清热的同时,配以阿胶、白芍,既针对了兼夹的病机(伤阴),又巧妙地护卫了正气,使得攻邪而无后顾之忧。
这则医案已超越了一个成功病例的范畴,它是一座灯塔,照亮了中医辨证论治的道路。它告诫所有中医人:临床之际,必须心怀敬畏,精察脉舌,勇于独立思考,唯有如此,才能在错综复杂的病情中抓住本质,创造奇迹。赵绍琴教授无愧为一代临床大家,其学术思想永放光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