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康华中医
这是一则充分体现赵绍琴教授“治病求本”和“分消走泄”学术思想的复杂医案。患者虽以头痛为主诉,但病根却在中焦湿热,赵师通过缜密的辨证,层层深入,最终治愈顽疾。以下是对该医案的全面解析:
书籍原文:
《赵绍琴临证验案精选•头痛(回肠淋巴滤泡增生症)》
头痛(回肠淋巴滤泡增生症)
刘某某,男,39岁
初诊
头痛且胀,经常发作,胸前背后皆痛,脘腹胀满,入夜为甚,大便干结,脉象沉弦,舌白苔腻,病已三年余,两年前经某医检查确诊为回肠淋巴滤泡增生症,多方求治,遍服中西药物,疗效欠佳。现头痛每日必作。此湿热蕴郁不化,络脉痹阻,先用辛香开郁,苦泄折热方法。
荆芥6克,防风6克,藁本6克,白芷6克,赤芍10克,佩兰10克(后下),藿香10克(后下),大腹皮10克,槟榔10克,炒枳壳6克,青陈皮各10克,焦三仙各10克,大黄3克,七剂
二诊
药后胸痛背痛皆缓,头痛如故,痛而且重,腹胀依然,脉仍弦滑,湿郁尚未全开,继用辛香通络方法。
佩兰10克,藿香10克(上二味皆后下),晚蚕沙10克,大腹皮10克,槟榔10克,青陈皮各10克,焦三仙各10克,水红花子10克,大黄3克,七剂
三诊
腹胀渐减,胸背疼痛未作,头痛偏右,并增牙痛,舌白糙老根厚,大便干结,3日一行,脉象弦滑,按之有力且数,热郁未清,循阳明上攻作痛,宣化之中,佐以清泄方法。
佩兰10克(后下),藿香10克(后下),藁本10克,晚蚕沙10克,蔓剂子10克,生石膏30克,知母10克,黄芩10克,大黄6克,瓜蒌30克,七剂
四诊
牙痛已止,头痛渐减,大便通畅,时感腹部隐痛。心烦急躁,脉象弦滑,舌红苔白,肝经郁热,横犯脾土,疏调木土方法。
柴胡6克,黄芩6克,川楝子10克,元胡10克,佩兰10克,藿香10克,藁本10克,白芷6克,晚蚕沙10克,蔓剂子10克,大黄6克,瓜萎30克,七剂
五诊
头痛大减,二便如常,脉象弦滑,舌红苔白根厚,仍用疏调三焦方法。
柴胡6克,黄芩6克,川楝子10克,元胡10克,蔓剂子10克,晚蚕沙10克,白芷6克,藁本10克,焦三仙各10克,水红花子10克,大腹皮10克,槟榔10克,大黄6克,瓜蒌30克,七剂
上方后头痛已止,后宗上方调理续服4周,头痛未再发作。
[按]:此证以头痛为主,兼有胸背作痛,根据舌脉征象,断为湿郁热伏,络脉痹阻,故药用辛香开郁。凡湿与热合,必先治湿,开其湿郁则热易外泄。案中始终用佩兰、藿香,欲其芳香化湿,诸多风药,以风能胜湿。凡湿胜者,当助风以平之也。况风药辛温上达,能升阳气于巅顶。所谓高巅之上,唯风可到也。三诊湿郁已开,热象显露,故增入白虎汤意,清泄阳明。终以疏调三焦,三焦者,水谷之道路,三焦畅则气机升降如序,湿热不存,故病愈。
一、 病案核心:辨证与病机分析
主诉与疑难之处:主诉为头痛,但西医确诊为回肠淋巴滤泡增生症(一种肠道免疫性疾病,常表现为腹痛、腹泻等)。这种“症(西医)证(中医)分离”的情况增加了辨证难度。前医“遍服中西药物,疗效欠佳”,说明此病非常规思路可解。
四诊信息:
症状:头痛且胀;胸前背后皆痛;脘腹胀满,入夜为甚;大便干结。
舌脉:脉象沉弦;舌白苔腻。
关键信息:所有症状中,脘腹胀满(脾胃系统症状) 和 舌苔腻(湿浊内停的铁证) 是赵师辨证的突破口。
病机关键:湿热蕴郁,阻滞三焦,升降失司,清阳不升,浊阴上犯。
病位:核心在中焦脾胃,波及上焦(头、胸)和下焦(肠)。
病性:属里、实、湿热证。
病机链条:患者湿热内蕴(舌苔腻),主要困阻于中焦脾胃,导致气机壅滞,故见脘腹胀满。湿热阻滞,三焦气机不畅,故胸前背后皆痛。清阳之气被湿热浊邪郁遏,不能上升至头目,反而浊阴上逆,攻冲清窍,故发为头痛且胀。大便干结非热结,乃湿阻气机,传导失常所致。其根本在于湿热郁遏。
二、 治法与方药解析(分阶段论治)
赵师的治法随证转方,清晰地分为四个阶段,体现了“观其脉证,知犯何逆,随证治之”的动态辨证思想。
第一阶段(初诊、二诊):辛香开郁,劳化湿浊
治法:“治湿不利小便,非其治也”,但本案赵师采用“治湿先开郁,气化湿亦化”的策略。重用辛香、芳化、行气之品,目的不在利尿,在于宣畅气机,打开湿郁之门。
核心方药:
芳香化湿,醒脾开郁:佩兰、藿香(后下)。取其轻清芳香之气,化浊醒脾。
辛温风药,胜湿升清:荆芥、防风、藁本、白芷。一则风能胜湿,二则风药辛温上行,可助清阳上升以解头痛。
行气导滞,疏利三焦:大腹皮、槟榔、枳壳、青陈皮、焦三仙。这一组药是疏调中下焦气机的核心,旨在破滞除满。
轻剂通腑:大黄3克。并非猛攻,而是借其通下之力给湿热之邪以出路,并恢复肺气之肃降(肺与大肠相表里)。
疗效:药后胸背痛缓,说明气机稍通。但头痛、腹胀如故,说明湿郁重浊,难以速开。故二诊去风药,集中兵力于芳香化湿、行气导滞(加晚蚕沙、水红花子),体现了“湿郁尚未全开,继用辛香通络”的坚定思路。
第二阶段(三诊):湿开热现,清泄阳明
转折点:湿郁渐开,内在的郁热得以显露。出现头痛偏右、牙痛、大便干结、脉滑数有力等症。右头痛、牙痛属阳明经循行部位,此为阳明胃热上攻之象。
治法调整:在芳香化湿的基础上,重剂清泄阳明气分热邪。
核心变化:
加入白虎汤意:生石膏30克、知母10克,直清阳明炽热。
加入黄芩:清少阳阳明之热。
加大大黄、加瓜蒌:增强通腑泻热之力,使热从下走。
第三、四阶段(四、五诊):疏调肝脾,畅达三焦
病机微调:热势得退后,显出“心烦急躁、腹部隐痛”等症,此为肝经郁热,横犯脾胃(木郁克土) 之象。
治法:疏调木土,即疏肝清热与运脾化湿并举。
核心变化:
加入疏肝清热组:柴胡、黄芩、川楝子、元胡(金铃子散),疏肝行气,清肝活血止痛。
维持化湿通腑:继续使用佩兰、藿香、焦三仙、大黄、瓜蒌等,保证中焦气机通畅。
最终治法:疏调三焦。以柴胡、黄芩调上焦(肝胆);以焦三仙、大腹皮调中焦;以大黄、瓜蒌通下焦。使全身气机水道畅通,湿热无所遁形,故头痛止而不复发。
三、 赵绍琴教授的临证心法(按语精髓)
凡湿与热合,必先治湿:这是赵师治疗湿热病的核心心法。湿性黏滞,不先化湿开郁,热邪难以清解。故案中始终用佩兰、藿香,旨在“开其湿郁则热易外泄”。
“风能胜湿”与“高巅之上,唯风可到”:初诊用风药(荆芥、防风、藁本、白芷)并非单纯止痛,更有深意:① 用风药辛散之性以燥湿;② 利用其轻清上行之性,将药力引至头面,并升发被遏的清阳。
以“疏调三焦”为根本大法:赵师认为,湿热病的核心病机是三焦气化不利。因此治疗不在于一味清热或祛湿,而在于疏通三焦气机,恢复其“如雾、如沤、如渎”的功能。气机通畅,则湿热自行消散。最终以疏调三焦法收功,体现了其治病的根本理念。
辨证不拘泥于西医病名:患者虽有“回肠淋巴滤泡增生”的肠道诊断,但赵师完全从中医辨证出发,抓住“湿热蕴郁”的核心病机,从头论治而愈。这充分体现了中医“异病同治”和“治病求本”的原则。
总结
本医案是一部治疗湿热病的教科书,它告诉我们:
复杂疾病要抓核心病机:面对众多症状,要找到像“舌苔腻、脘腹胀”这样的关键证据,锁定“湿热”核心。
治疗要有次第和节奏:先开湿郁,再清郁热,后调气机,层次分明。
治湿要调气:气不行则湿不化。芳化、行气、通腑都是调动气机来祛湿的方法。
“上病下治”:严重的头痛,其病根可能在中焦脾胃。打通中焦,恢复升降,头痛自愈。
此案展示了赵绍琴教授作为温病学派大家,处理内科杂病时高超的辨证技巧和丰富的治疗手段,极具学习和借鉴价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