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华中医
书籍原文:
《赵绍琴医案精选(下)•心悸1(病态窦房结综合征)》
心悸1(病态窦房结综合征)
张某某,男性,43岁,建筑公司水泥工。1973年8月22日初诊,自1972年6月开始,反复发作头晕、憋气、心悸、心前区不舒及停跳现象,平时心率蛐~50次/分。上述症状发作时心率35~40次/分。,伴有停跳5~8次/分。自1973年5月起发作频繁,每次发病持续2~3小时。经某某医院诊断为“病态窦房结综合征”,住院两个月。经用阿托品、异丙基肾上腺素、706**等各种西药治疗,效果不好。每星期仍发作1~2次,表现为头晕、憋气及停跳现象,心率每分钟不足40次。最后在药物治疗无效的情况下,动员患者安置人工心脏起搏器。患者考虑安装起搏器后,对今后劳动不方便,故不同意安装,前来门诊要求中医治疗。
初诊
当时表现:阵阵心慌,胸闷憋气,心烦,夜寐多梦。舌红体瘦,脉象沉迟,按之弦细且滑。检查:血压120/80毫米汞柱,心率46次/分,发育正常,呼吸平稳,颈静脉无怒张,两肺(一),心界不大,心律整,心脏各瓣膜区未闻及病理性杂音。腹部无压痛,肝脾未触及,下肢无水肿。
中医辨证:从脉象沉迟、心慌气憋来看,似属心虚气弱,肝肾两亏。细诊两手寸关,沉取略弦且精。夫沉则主里,迟司脏病,精脉为痰,弦乃郁象}舌瘦尖红,心烦梦多,全是肝肾阴虚,虚热上扰,心阴不足为本,阴损及阳,心阳又虚是标。治疗必须养其心阴,助其心阳,滋补肝肾,泄其虚热,调理阴阳,平衡升降。
北沙参30克,麦门冬、枸杞子各15克,淡附片(先煎透)、菟丝子各12克,熟地黄18克,桂枝、仙茅、仙灵脾、党参各9克,金樱子10克。
服中药时,停用一切西药。进药6剂詹,自觉症状明显好转,胸闷憋气未发作,心脏无停跳现象,心率50次/分。
二诊
由某某医生应诊,认为病属心阳不足,改用辛温,壮阳、益气药物,用淡附片30克,黄芪24克,桂枝15克,麻黄6克,细辛6克……等。因方中升药过多,缺少育阴药,又无调整升降药物,故进药后,患者又出现胸闷憋气及心脏停跳现象,心率降至40次/分。
三诊
仍按初诊方,再加白芍15克,连服10剂,症状好转,未发生心慌憋气及头晕现象,心率上升到50~60次/分。继而连续服药30剂,病情稳定,无不适症状发生,心率维持在60分左右/分。
在1973年11月份患者出现较明显的心烦、多梦症状。小便色黄,脉象弦滑,舌红苔薄黄腻。认为证属阴分不足,虚热上扰,湿热积滞互阻不化,气机失调,升降失和,故心烦梦多,小溲色黄。改用滋肾水以制虚火,补下元少佐泄热。
沙参24克,党参、麦冬、天冬、金樱子、仙灵脾、仙茅、柴胡、黄芩、焦三仙各9克,生地黄12克,白芍15克,芡实、桑寄生各18克。
服上药1月余,病情稳定,未发生胸闷及头晕、心脏停跳等现象,心率维持在60次左右/分。 继用前法调理3个月,停药1个月,病情稳定,未再反复,遂出院恢复工作。
[按]:病态窦房结综合征是现代医学的一个难治病,严重者必须安装人工起搏器。此例患者因为主观上不同意安装起搏器,改用中医中药治疗,给中医治疗出了一个难题。该病在中医看来,除了他的自觉症状心悸、胸闷、头晕等表现外,主要是脉象迟缓,甚至出现停跳现象。但脉迟不等于是完全阳虚,根据其舌瘦尖红,心烦梦多来看,是阴分不足,兼有郁热,故用调整阴阳,平衡升降的方法,从阴中求阳,张介宾云:“善补阳者,必于阴中求阳,则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究。”故用熟地黄、沙参、麦门冬、枸杞子、菟丝子滋阴填精,配以桂附、仙茅、仙灵 脾壮阳益命门之火,深得阴阳互根之妙。故服后即效,心率增加。
二诊由其他医生应诊,以脉迟为阳虚,改用单纯朴阳的方法,希求速效,反致心率下降,诸症再现。故三诊在初诊方上重加白芍,以救劫伤之阴,则又趋好转。当出现湿热积滞之象时即加入琉调泄热之品。总之,据证分析,随证用药,不拘于成见,不一味地以脉迟为阳虚,体现了中医辨证施治的精神。
这是一个非常典型且富有教学意义的中医医案,生动地展示了赵绍琴先生高超的辨证论治水平。我们来对这个医案进行系统的分析和梳理。
医案核心信息摘要
患者: 张某某,男,43岁,建筑工人
西医诊断: 病态窦房结综合征(SSS)
主要症状: 反复头晕、憋气、心悸、心脏停跳感。静息心率40-50次/分,发作时低至35-40次/分。
治疗经过: 西药(阿托品、异丙肾上腺素等)无效,被建议安装起搏器,转而求治于中医。
中医辨证与治疗思路深度解析
赵绍琴先生的诊疗过程,完美诠释了“辨证论治”的精髓,而非“辨病论治”。
一、初诊辨证:洞察秋毫,突破“脉迟即阳虚”的常规思维
表面矛盾:患者主症为“心悸、憋气”,脉象“沉迟”,极易被常规思维判定为心阳虚衰。
深层次辨证(赵老的关键诊断):
脉象细节:脉虽沉迟,但沉取略弦且滑。弦主郁证,滑主痰湿,提示并非单纯的虚寒。
舌象:舌红体瘦。舌红为有热,体瘦为阴液亏虚之象。
症状:心烦,夜寐多梦。这是阴虚虚火上扰、心神不宁的典型表现。
最终病机判断:
本质(本): 肝肾阴虚,心阴不足。阴液亏虚,不能制阳,导致虚热内扰(心烦、梦多、舌红)。
标象(标): 阴损及阳,心阳亦虚。阴是阳的物质基础,阴虚日久,导致阳气生化无源,故出现心率缓慢、脉迟的阳虚之象。
兼夹:脉弦提示有气机郁滞,脉滑提示或有痰湿。
治则:养心阴,助心阳,滋补肝肾,清泄虚热。核心思想是 “调理阴阳,平衡升降” ,而非单纯壮阳。这体现了张景岳“善补阳者,必于阴中求阳,则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”的经典理论。
二、方义分析:阴中求阳,阴阳双补
初诊方剂组成巧妙,君臣佐使分明:
滋阴填精(治本):北沙参、麦冬、枸杞子、熟地黄。大量滋阴之品,填补亏损的阴液,为阳气生发提供根基。
温补肾阳(治标):淡附片、菟丝子、仙茅、仙灵脾(淫羊藿)、桂枝。温煦命门之火,鼓动心阳,提高心率。
益气固本:党参。益气以助阴阳生化。
固摄收敛:金樱子。防止温补之药过于温散。
此方绝非简单堆砌补药,而是寓温阳于滋阴之中,使阳得阴助而不燥;寓滋阴于温阳之内,使阴得阳升而不腻。 故服药6剂即显效。
三、二诊误治:辨证失误的教训
另一位医生犯了一个常见的错误——“但见一证便是”,只看到“脉迟”就断为阳虚,忽视了舌、症等反映阴虚的本质。
用药:大量使用辛温燥烈之品,如附子(加量至30g)、麻黄、细辛、黄芪、桂枝。
后果:这些药物犹如“火上浇油”,严重耗伤患者本已不足的阴液。阴液更伤,则虚火更旺,气机更加壅滞,因此症状复发加重,心率反而下降。这反证了赵老初诊辨证的准确性。
四、三诊及后续调治:谨守病机,随证加减
三诊:回归初诊思路,并加白芍15g。白芍酸甘化阴,柔肝敛阴,既能增强滋阴之力,又能制衡温阳药的燥性,还能缓急止悸,针对性极强。
后期调治:当患者出现心烦、尿黄、苔黄腻等湿热迹象时,赵老及时调整方药,在阴阳双补的基础上,加入柴胡、黄芩、焦三仙等疏调气机、清化湿热的药物,体现了“有是证,用是药”的灵活原则。
总结与启示
辨证的核心地位:此案最关键的一点是不能仅凭“脉迟”就诊断为阳虚。必须四诊合参,尤其要重视“舌象”和“症状”提供的有时甚至是相反的信息。赵老通过“舌瘦尖红、心烦梦多、脉弦滑”抓住了“阴虚夹热”的本质。
阴阳互根理论的应用:对于慢性虚损性疾病,单纯补阳或滋阴效果常不理想。“阴中求阳,阳中求阴” 是治疗复杂虚证的根本大法。
整体观念:赵老将心率慢的问题不仅归结于心,更从肝肾论治。因为肾为先天之本,内含元阴元阳,是全身阴阳的根本;肝藏血,与心相通。滋补肝肾即是从根本上滋养心之阴阳。
中医治疗急难重症的潜力:在现代医学认为需要安装起搏器的情况下,通过精准的中医辨证,用纯中药成功地改善症状、提高心率,避免了手术,展现了中医在治疗疑难病方面的巨大优势和独特价值。
这个医案是中医教学中不可多得的典范,告诫每一位中医学习者必须细致入微,全面分析,切忌思维僵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