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华中医
书籍原文:
《赵绍琴医案精选(下)•心悸4(贫血待查)》
心悸4(贫血待查)
陈某,男,24岁
1991年4月3日初诊。自觉头晕乏力,心慌,经检查:Hb:8g/dl、RBC;2,85~10 9/mm3,诊断为贫血待查。经治疗2月余,Hb反下降至5,5~6g/dl.怀疑为再障。经病友介绍,求赵老医治。诊见患者面者面色眺自,头目眩晕,周身乏力,饮食不佳,心慌气短,动则汗出,心烦急躁,失眠梦多。舌红苔白腻,脉沉弦细数。Hb:6g/dl、RBC:3,0×10。/mm3,Bp;80/60mmHg。
辨证:肝胆郁热,气机阻滞。
治法:宣郁清热,调畅气机。
方药:蝉衣6克,僵蚕10克,片姜黄6克,大黄o.5克,川楝子6克,大腹皮10克,槟榔10克,竹茹6克,枳壳6克,半夏10克,焦三仙各10克,水红花子10克,7剂。停服其他药物,饮食清淡,每天早晚慢步行走1~2小时。
二诊
自觉症状减轻,精神较好,力增,血红蛋白已升到7克,仍梦多。上方去大黄、川楝子、大腹皮、槟榔,7剂
三诊
血红蛋白升到8克,余症皆减。继用前方加减。
蝉衣6克,僵蚕10克,片姜黄6克,大黄O.5克,雷丸10克,使君子10克,竹茹6克,枳壳6克,生牡蛎20克,7剂。
经上方加减继服4周后,5月15日再次化验;Hb130g/dl、RBC 4,4×10 9/mm3,Plt 150×10 9/mm3、BP 110/70mmhg。面色红润,饮食佳,余症皆除而告愈。
[按]:贫血属于“血虚”、“虚劳”范畴,传统治疗以滋补为原则。而老师治疗本病,则强调在脉、舌、色、症、化验检查等综合分析的基础上进行辨证施治,而不是看到贫血就认为是虚证。该患者头目眩晕,面色眺白,周身乏力,心慌气短,动则汗出,血红蛋白低等均表现出虚损之象。而脉沉弦细数,舌红,心烦急躁,失眠梦多等症,又为肝胆郁热之象。当以何为主?老师说:虚实之辨,微细在脉。脉沉主里病,弦主肝郁,数为热,细主阴伤。舌红乃为热郁可知,苔白腻乃为气机不畅之征。观其以前用药,皆为滋补之剂,滋补则壅滞助热,故疗效不显。因此老师用升降散调整气机之升降}配川楝子、枳壳舒肝解郁,清肝经之热;中焦乃气机升降之枢纽,脾胃乃气血生化之源,大腹皮、槟榔、枳壳、焦三仙、水红花子消食导滞,有助于脾胃之升降。老师着重于降胃气,以利于脾气上升。半夏、枳壳、竹茹清胆之热而和胃安神。诸药相合,服之病愈。另外饮食清淡和走路锻炼,也有利于气机升降和造血功能的恢复。
这是一个极具颠覆性和教学意义的医案,完美展现了赵绍琴先生“辨证论治”的精髓——突破常规思维,透过表象直探病机本质。
医案核心信息摘要
患者: 陈某,男,24岁
西医诊断: 贫血待查(高度怀疑再生障碍性贫血)
主要指标: Hb(血红蛋白)从8g/dL降至5.5-6g/dL(严重贫血),伴有RBC(红细胞)减少,低血压(80/60mmHg)。
主要症状: 面色㿠白,头晕乏力,心慌气短,动则汗出,纳差。同时伴有心烦急躁,失眠梦多。
关键体征: 舌红苔白腻,脉沉弦细数。
中医辨证与治疗思路深度解析
此案之妙,在于赵老完全跳出了“贫血=血虚=补血”的线性思维,从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找到了问题的钥匙。
一、突破性辨证:贫血非必虚,郁热阻气机
常规误区:面色㿠白、乏力、心慌、Hb极低,这是一组极其典型的“气血亏虚”甚至“阳虚”的表现。常规治法必是大补气血,如十全大补汤、归脾汤之类。
赵老的诊断(关键突破点):
抓住“独处藏奸”的体征:
舌红:主热证,与虚寒的面色表现矛盾。
苔白腻:主气机阻滞,湿浊内停,并非虚证常见的少苔或薄白苔。
脉沉弦细数:沉主里,弦主肝郁气滞,数主热,细主阴伤。这是一个典型的郁热在内,气机不畅的脉象。
症状:心烦急躁,失眠梦多是郁热扰心的明证。
分析既往治疗失败原因:前医沿用补法,但滋补药物性质滋腻,会进一步壅滞气机,助长内热,导致脾胃更加无法运化吸收,所以越补越差,Hb不升反降。
最终病机判断:病机的核心不是“虚”,而是 “郁” 。肝胆郁热,阻滞气机。气机不畅,导致脾胃这个“气血生化之源”的功能被遏制,无法化生气血,从而表现出严重的贫血症状。其本质是 “大实有羸状” (严重的实邪阻滞,却表现出极度虚弱的症状)。
二、治则与方义分析:以“通”为“补”,调畅枢机
赵老的治疗方案可谓“逆流挽舟”,完全反向操作。
治则:宣郁清热,调畅气机。不补一丝气血,全力疏通被郁热阻滞的气机。
方药分析(首诊方):
核心方剂——升降散(蝉衣、僵蚕、片姜黄、大黄):这是赵老化解气分郁热的王牌方。蝉、蚕升清阳,姜黄、大黄降浊泻热,一升一降,旨在恢复全身气机的升降出入。
疏肝清热的:川楝子。清泄肝经郁热。
畅通中焦的:大腹皮、槟榔、枳壳、焦三仙、水红花子。此行气、消食、导滞的药组,目标明确:破除中焦壅滞,恢复脾胃升降运化功能。这是治愈贫血的战略核心——只有脾胃能工作了,气血才能自己生出来。
清胆和胃的:半夏、竹茹。针对痰热扰心(失眠梦多)和胃气不降。
大黄仅用0.5克:意不在泻下,而在取其 “活血化瘀、推陈致新” 之功,轻微泻热以助气机流通。
医嘱的深意:
饮食清淡:防止加重脾胃负担。
早晚慢步行走:运动可以舒畅气机,辅助药力。这体现了“动则生阳”的思想,通过运动来激发身体自身的生机。
三、疗效与转归:气机一通,气血自生
二诊:Hb升至7g/dL。症状减轻后,去掉了一些行气破滞较猛的药(大黄、川楝子、大腹皮、槟榔),防止过服伤正。
三诊:Hb升至8g/dL。加入雷丸、使君子(推测可能有虫积郁热之虑)、生牡蛎(滋阴潜阳安神),继续清解余邪。
结果:Hb恢复正常(13g/dL),面色红润,诸症皆愈。这证明了赵老的辨证完全正确:身体的造血机能被郁热气滞所抑制,一旦这个抑制被解除,人体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(自愈力)就会自然恢复,气血生化之源重新开始工作。
总结与启示
辨证是灵魂,舍症从脉舌:在症状(虚象)与脉舌(实象)发生矛盾时,赵老更相信脉舌所反映的本质。尤其是 “舌红苔腻” 是判断虚实的关键指征。
“大气一转,其气乃散”:此案深刻体现了《内经》的思想。治疗大病痼疾,有时不在于直接攻击病邪或填补亏空,而在于恢复人体气机的正常周转。气机通畅,则百病可消。
脾胃为后天之本:贫血的根本解决之道在于恢复脾胃功能,而不是一味地输血式补充。赵老通过“消食导滞、行气运脾”来开启脾胃功能,是最高明的“补法”。
“治病必求于本”:本案的“本”不是“血虚”,而是导致“血虚”的原因——气机郁滞。找到了这个真正的“本”,治疗便迎刃而解。
这个医案是中医理论和实践的巅峰之作,它告诫我们,临床思维绝不能僵化,必须细致入微,敢于质疑常规,才能真正做到“辨证施治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