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华中医
书籍原文:
《赵绍琴医案精选(下)•水肿1(肾病综合征)》
水肿1(肾病综合征)
王某某,女,68岁
初诊
患者病水肿已3年余,时轻时重,经某医院诊断为肾病综合征。服中西药无效,近2月来水肿加剧,下肢尤甚,几乎难以行走,由其女搀扶前来就诊。患者面目一身悉肿,按之盲而不起,下肢肿甚,面色眺白虚浮,眼睑难以开启,两眼如线状。肚腹肿胀如鼓,自觉胀满小便不利,大便艰涩难下。诊其两脉沉迟涩滞,如病蚕食叶状,关尺脉虚微若无,舌胖质嫩色淡,舌苔白腻滑润有液。一身关节沉重,动则作痛。检视其前所用方,不外五皮、五苓、肾气丸之类,然均无效验。综合脉、舌、色、证分析,其病本属中阳不足,真元大伤,寒湿阻络,失于温化,经脉闭阻,三焦不畅,其病已延久,阳擞阴盛,非大剂温通不足以解其寒凝。必俟寒解阳回,络脉疏通,方克有济。姑拟四遵加味温阳以散寒凝。
淡附片30克(先煎),淡吴萸10克,淡干姜10克,肉桂6克,炒川椒6克,细辛6克,茯苓10克,三剂
二诊
4日后患者自已步行前来就诊,既不需人搀扶,也不需扶手杖。观其肿势已消之大半。患者自述服前方一剂后,至午夜腹痛作泄,下如稀水,连续三次,其势如注,总量约5000毫升。因其泻势甚猛,家人甚为担忧,意欲前来急诊,后因见其泻后自觉舒适,且精神尚佳,遂较放心观察。泄后安然入睡。次日服第二剂药后又泄3次,约3500毫升。第三剂服后又泄水二次,约2000毫升。三日之内,水肿日见消退,精神日增,饮食知味。已能自主活动。遂来复诊。
再诊其脉已由沉迟涩滞变为沉缓濡滑,按之已觉力增,舌白水滑之象已减。说明三进大剂温热,阳气已得振奋,驱逐阴寒水湿之邪由大便泄出,此为三焦畅通之象溢火之源以消阴翳,仍以前法继进,温阳益气,崇土制水之法。
淡附片30克,淡吴萸10克,淡干姜10克,川桂枝10克,炒川椒目6克,黄芪30克,党参20克,白术10克,茯苓10克,五剂
三诊
药后水肿全消,面色渐转红润,精神日增,饮食睡眠均佳,二便如常,行动自如,能协助家人干些轻活,脉象沉软濡滑,舌白苔润。寒湿虽去,恐其复来,为拟丸药处方,常服以资巩固。
黄芪60克,党参60克,附片60克,干姜20克,吴萸10克,肉桂10克,当归30克,白芍30克,熟地60克,川芎30克,白术30克,陈皮20克,茯苓60克,炙甘草30克,鹿角霜20克,鸡内金30克。
上药共研细面,炼蜜为丸,每丸重9克,每日早,午,晚各服1丸,白开水送下,如遇感冒发烧可暂停。
上药服完后,身体日渐强健,水肿未再反复。
[按]:此为阴水肿,缘于阳气衰微,阴寒内盛,闭阻络脉,气血不得流通,三焦不得通畅,水湿无由泄越,溢于肌肤而为水肿。仲景云: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。概指此言。其证肤肿按之没指,富而不起,肌肤四肢沉重发凉,时时畏寒,口淡不渴,舌胖质嫩,苔白水滑,脉象沉微,接之无力。治疗此证当以温阳为先,使阳气振奋,则寒湿自去。观本案服温热回阳剂后,由大便泄水如注,其理即如《伤寒论》所云“由脾家实,腐秽当去故也。”其方用姨附片,淡干姜,淡吴萸,三者合用,名三淡汤,最善温阳散寒,是师门口授心传之经验方,为治疗阴寒内盛,元阳衰微之阴寒证之要方。再合辛甘大热之肉桂温阳化气,走窜行水之椒目,温经散寒之细辛,健脾利水之茯苓,故能振奋脾肾之阳气,而泄寒湿之壅盛。此证以温阳为急,故不可加入阴柔之药,若援引张介宾阴中求阳之例,加入熟地等补肾滋腻之药则误矣。故初诊,二诊皆不用之。水肿消退之后,以丸药善后调理则可用之。此间道理,细细揣摩,自可明之。
这是一份对赵绍琴先生治疗肾病综合征(阴水)医案的深度解析。此案展现了赵老在辨证论治上的深厚功力,尤其体现了其对危重阴证的精准判断和雷霆手段。
赵绍琴医案精选(水肿-肾病综合征)深度解析
此医案是赵绍琴先生治疗阴水证的典范之作,充分展示了中医“辨证论治”的精髓——不被“肾病”的病名和“水肿”的标象所迷惑,而是直指疾病本质(阳气衰微),采用大剂温阳之法,力挽狂澜。
一、 初诊辨证分析
病史与诊断:患者水肿三年,时轻时重,诊断为“肾病综合征”。关键点在于“服中西药无效”,且所用之方为常规利水剂(五皮、五苓)及平补之剂(肾气丸),这提示病机非比寻常,非寻常治法所能及。
四诊信息:
症状:全身重度水肿(按之窅而不起,此为阴水特征)、面色晄白虚浮、腹大如鼓、小便不利、大便艰涩、一身关节沉重疼痛。
舌脉:舌胖质嫩色淡,苔白腻滑润(典型阳虚寒湿内盛之舌象);两脉沉迟涩滞,如病蚕食叶,关尺虚微若无(关键脉象:沉迟主里寒,涩滞主气血寒凝不通,关尺虚微表明脾肾阳气衰败至极)。此脉象是判断病情的核心依据。
核心病机:中阳不足,真元大伤,寒湿阻络,三焦不畅。
此非一般水湿,而是阳气极度衰微,无力温运,导致阴寒水湿之邪凝滞闭塞于全身经络、三焦膜原。气化功能近乎停闭,故水道不通、二便不利。病势已至“阳微阴盛”的危重阶段。
二、 治疗策略与方药分析:雷霆万钧,温阳散寒
面对如此重证,赵老认为“非大剂温通不足以解其寒凝”,用药果敢精纯。
初诊方药分析(四逆加味):
治法:大辛大热,回阳救逆,温通散寒。
方解:此方是回阳救逆的经典方剂加减,力专效宏。
淡附片(30克)、淡干姜(10克):构成四逆汤的核心,是回阳救逆的第一要药。附片温肾阳,补命门之火;干姜温脾阳,化寒湿水饮。两药合用,彻上彻下,破散阴寒。
淡吴萸(10克):与附片、干姜合为三淡汤(赵老师门经验方)。吴茱萸擅长温肝暖胃,下气降浊,对于寒湿浊邪壅塞中下焦导致的腹胀、呕逆、二便不通有特效。此药加强了温通降浊之力。
肉桂(6克)、炒川椒(6克)、细辛(6克):此三味为加强版温通组合。肉桂补命火,助气化;川椒(椒目)善走窜行水,专攻水邪窠臼;细辛温经散寒,通窍止痛,无处不到。三药助附、姜、吴萸破冰解冻。
茯苓(10克):唯一淡渗利湿之品,在大队热药带领下,健脾利水,为邪气提供出路,但非主力。
服药反应与病机转归:服药后出现大量水样泄泻,此为“瞑眩”反应,是“药邪相争”的佳兆。说明大剂温热之药振奋了衰微的阳气(脾家实),阳气有权,开始奋力将盘踞体内的寒湿凝浊之邪(腐秽)通过大肠排出体外。这正是《伤寒论》所言“虽暴烦下利日十余行,必自止,以脾家实,腐秽当去故也”的生动体现。此泻之后,患者反而精神转佳,肿势大消,证明“通阳”之法大获成功,三焦气机得以畅通。
二诊、三诊:邪去正虚,转而温补固本
二诊:寒湿大去,阳气渐回,脉象已由“涩滞”转为“濡滑”,说明气血流通。治疗在继续温阳(附、姜、吴萸、桂枝、川椒)的基础上,加入黄芪、党参、白术大补脾肺之气,体现“崇土制水”的思想,扶助正气以彻底清除余邪。
三诊:水肿全消,以丸药缓图善后。丸方在温阳益气(黄芪、党参、附片、白术)的基础上,加入了四物汤(当归、白芍、熟地、川芎) 养血,以及鹿角霜、鸡内金等血肉有情之品补肾填精。这是因为大病初愈,气血阴阳俱损,此时方可使用滋阴养血之品,与初诊时“不可加入阴柔之药”形成鲜明对比,体现了“先后有序”的治疗智慧。
三、 本案的启示与赵老学术思想精髓
辨证精准是取效的前提:此案成功的关键在于对“阴证”的识别。通过“沉迟涩滞”的脉象和“肿而按之窅而不起”的肿象,果断判定为阳衰阴盛,而非水热互结或脾虚湿困。若误判为热证或滥用滋阴,则后果不堪设想。
有是证,用是药,当机立断:在阳微阴盛的危重关头,用药必须果敢有力。赵老敢于使用大剂量的附片、干姜、吴萸等猛药,体现了“方证对应”的胆识。剂量之重,源于辨证之准。
“温通”而非“温补”:初诊治法核心是“温通”、“散寒”,而非单纯“温补”。目的是用辛热之药打破寒湿的壅滞状态,恢复气机的流通。这与后期用丸药“温补”有本质区别。
给邪以出路:治疗不是单纯压制症状,而是为病邪寻找出路。本案中,寒湿之邪通过大便泄水而解,这正是中医“治病求本”的体现。
治疗次第分明:严格遵循“急则治其标,缓则治其本”的原则。先以雷霆手段温阳散寒(治标),再以温阳益气(标本兼治),最后以阴阳气血同补的丸药巩固善后(治本)。层次清晰,法度严谨。
总结:此医案雄辩地证明,对于西医诊断的疑难重症,只要中医辨证准确,治法精当,就能取得难以置信的疗效。赵老不仅是一位温病大家,对于伤寒重证同样造诣精深。本案所体现的“阳微阴盛”病机的辨识、大剂温通方药的运用以及清晰的愈病阶段理论,是中医临床宝库中的瑰宝,对指导现代临床治疗心肾衰竭、重度水肿等危重病症具有极高的价值。